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阐释丨云冈石窟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存内外两重,其形制变化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宗教造像理念、审美、工艺和材料变迁
摘要: 一 引 言 云冈石窟是公元5世纪北魏皇家开凿的石窟,现存大小石雕造像59000余尊。其开凿自文成帝和平初(460)起,一直延续至孝明帝正光五年(524)止,此后经隋唐、辽代、金代、清代多次修缮。 因历史上多次修缮干预,云冈石窟现存佛眼珠多样且复杂,就材质而言大致有四种:石质、黑瓷、黑琉璃、黑彩;黑瓷眼珠已知的形制有三种:黑瓷实心锥形、黑瓷空心锥 ...
一 引 言
云冈石窟是公元5世纪北魏皇家开凿的石窟,现存大小石雕造像59000余尊。其开凿自文成帝和平初(460)起,一直延续至孝明帝正光五年(524)止,此后经隋唐、辽代、金代、清代多次修缮。
因历史上多次修缮干预,云冈石窟现存佛眼珠多样且复杂,就材质而言大致有四种:石质、黑瓷、黑琉璃、黑彩;黑瓷眼珠已知的形制有三种:黑瓷实心锥形、黑瓷空心锥形、黑瓷实心蘑菇形,黑琉璃眼珠已知的为空心锥形。破坏北魏佛眼睛以及眼睑的凹坑见于第3窟、8窟、11窟、16窟、17窟、18窟、19窟、20窟等处。凹坑有两种形制:第3窟、8窟、16窟、17窟、18窟、19窟、20窟为直壁圜底坑,第11窟中心塔柱南壁两尊胁侍菩萨为锥形坑。佛眼珠与凹坑形制的对应关系还需进一步研究。
关于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的时代和制作方式,日本学者小川晴阳认为:“当初的黑玉已缺失了,是后世嵌的小黑玉……看得到破的口子和薄薄的东西,分不清是玻璃还是陶瓷,表面黑亮,内里呈白色……石佛的眼里到底嵌入的是什么,只有取出实物进行化学方面的实验,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美国芝加哥大学裴珍妮女士认为:“5世纪时云冈大佛的凹刻或填嵌瞳仁的做法是基于3—6世纪、罗马至中国之间四种融汇的艺术交流的关节点上……云冈大佛凹刻或填嵌眼球的做法产生于这四种交流的关节点上,或可被理解为一种新的样式的佛教造像的原创性例子。”
上述两位学者认为,在第20窟大佛的营造时代,工匠们已经采用了“凹刻或填嵌瞳仁”的方法来营建大佛眼珠,且裴珍妮还指出该种营造方法是3—6世纪、罗马至中国之间某种融汇的艺术交流的产物,是一种新的佛教造像样式。
然而,仔细考察云冈石窟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的现存状态及石雕眼睛、外重大眼珠、内重小眼珠之间存在的两组打破关系,笔者认为上述两位学者的观点存在进一步商榷的空间。本文拟在这两组打破关系的基础上,进一步梳理云冈石窟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的形制、时代、历史变迁等相关问题。
二 云冈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的相关情况
第20窟是高僧昙曜主持开凿的五座洞窟之一,属云冈石窟第一期洞窟。第20窟主尊佛左眼可见直径不同的两重眼珠(图1),且存在两组打破关系:外重眼珠较大,已残损,横宽约13、纵高约16厘米,从断面可见一定厚度的白色瓷胎及表面的黑釉,内部包裹有黄土,残存部分紧嵌于凹坑内壁,凹坑破坏上眼睑,即外重眼珠→石造像眼睛;内重眼珠较小,保存完整,直径约7厘米,镶嵌于大眼珠包裹着的黄土中央,即内重眼珠→外重眼珠。
图1 云冈第20窟主尊左眼佛眼珠
左侧图为笔者拍摄,右侧图据《云冈石窟———公元五世纪中国北部佛教石窟寺院的考古学调查报告》第14卷12页修改
因眼珠尾端仍镶嵌在黄土内部,具体形制无法直接获知。与第20窟外重大眼珠类似的情况,还见于第17窟东壁坐佛左眼、第16窟西壁佛像眼珠、第11窟中心塔柱南壁佛像。第17窟东壁坐佛左眼珠(图2-1),观其残存部分应为瓷眼珠,整体呈锥形,断面和内部可见白色胎,末端留有小口。第11窟中心塔柱南壁佛像眼珠为厚约2~3毫米的黑瓷,断面露出白色胎,中间包裹有质地坚硬的黄土,黑瓷外侧有宽约1厘米的泥胎,泥胎表面先涂白粉,然后用黑彩描涂。所以,第20窟主尊左眼外重大眼珠及第11窟中心塔柱南侧立佛黑瓷眼珠可能也是整体呈锥形、空心、末端有小口的形制。
图2 云冈石窟第17窟佛眼珠及其他实物
1.第17窟东壁坐佛左眼; 2.云冈研究院馆藏黑釉瓷佛眼珠; 3.第8窟采集黑釉瓷佛眼珠
1、2采自《云冈石窟全集》,3采自《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报告——云冈石窟遗物篇》
内重小眼珠的形制尚不明确,可资参照的实例有三件。第一件为云冈石窟陈列馆藏的瓷眼珠(图2-2)。整体呈锥形,实心,粗端鼓凸施黑釉,细端露黄褐色胎。直径11.5、通长14.4厘米。该佛眼珠于上世纪30年代不幸流失海外,80年代中期,由美国纳尔逊博物馆史克门先生捐赠,经过宿白先生的努力回归云冈石窟。根据其釉色和胎质,馆方将其时代定为辽金时期。其余两件均存于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2006年(日)冈村秀典在《云冈石窟遗物篇———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究报告》中公布(图2-3),整体呈蘑菇形,实心,均“采集”自第8窟北壁上层中央倚坐佛(该像通高4.5米)。其中一件高7.2、直径7.0厘米。所以,内重小眼珠的形制至少存在黑瓷空心锥形、黑瓷实心锥形、黑瓷实心蘑菇形这三种可能。
云冈第11窟中心塔柱还保留了一些镶嵌佛眼珠时的工艺信息。塔柱北、东、西三壁彩塑均为清代风格。北壁立佛右眼琉璃眼珠不存,可见锥形凹坑及末端泥胎上保留着的旋转痕迹;左眼珠残存部分为锥形空心黑琉璃质,末端有一小口,口部残存黄土。塔柱东西两侧立佛眼珠的做法与之相同(图3)。又如云冈石窟第6-11窟(罗汉堂)阿难、迦叶泥塑像。这两尊均为清代泥塑,眼珠已破损,可见黑色琉璃的断面(厚约1毫米)。断面内外均为细泥(棉花泥),表明是在用细泥将眼睛塑造完成后,将琉璃眼珠嵌入而成的。
图3 云冈石窟第11窟中心塔柱佛眼珠
1.塔柱南壁立佛右眼; 2.塔柱南壁立佛左眼; 3.塔柱西壁立佛右眼; 4.塔柱西壁立佛左眼; 5.塔柱北壁立佛右眼;
6.塔柱北壁立佛左眼; 7.塔柱东壁立佛右眼; 8.塔柱东壁立佛左眼
根据这些细节,可知此类空心黑琉璃、黑瓷眼珠的镶嵌工艺为:泥质眼珠塑形时预留出安装眼珠的位置,不及细泥干燥,将末端留有小口的眼珠轻轻旋转或按压插入泥胎中央,最后进行修整。因为眼珠末端留有小口,所以一部分细泥顺着眼珠末端的小口被挤压进入眼珠内部,靠着细泥的粘结性,使得琉璃或瓷眼珠与泥胎成为一个整体。这也表明,第20窟主尊左眼内外两重眼珠应非一体,而是不同时期修缮的遗物。
三 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时代的探讨
北魏时期云冈石窟的造像都经过彩饰。《魏书·释老志》记载:“和平初,师贤卒。昙曜代之,更名沙门统。……昙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凿山石壁,开窟五所,镌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饰奇伟,冠于一世。”其中“雕饰奇伟”已讲的十分明确。云冈石窟窟前考古发掘出土的贴金箔的千佛、着朱红彩佛衣的西立佛等均可与文献记载相佐证。结合现场考察可知,云冈石窟现存石雕的佛眼珠做法为:佛、菩萨等大中型造像彩绘,千佛、飞天等小型造像不刻意表现眼珠;夜叉像则先将眼珠雕刻得向外突出,再施彩绘。与之同时期且有密切关联的古印度、中亚、新疆、河西等地区佛造像的眼珠,也均以黑彩涂绘为主。镶嵌佛眼珠的做法始见于隋代夹纻造像,如现藏于美国巴尔的摩沃尔斯艺术博物馆的隋代夹纻造像;唐代开始在石造像上使用,如龙门石窟奉先寺的卢舍那佛及胁侍;此后经宋辽、金、元、明清一直沿用。
据此,可暂将第20窟主尊佛眼珠的上限顺延到隋代;下限的确定,还需要结合相关洞窟的情况做进一步探讨。
1.云冈第3窟的情况
云冈石窟隋唐时期的遗迹见于第3窟后室的三尊石雕大像,此三尊大像眼珠处可见打破上眼睑的凹坑,所以第3窟镶嵌眼珠形成应该晚于隋唐时期。依此,可将第20窟主尊佛左眼外重大眼珠的时代上限调整至隋唐时期。
隋唐以降,辽代对第3窟进行过大规模修缮。据《金碑》记载:“辽重熙十八年(1049),母后再修,清宁六年(1060),又委转运监修,咸雍五年(1069),禁山樵牧,又差军巡守,寿昌五年(1099),委转运使提点,天庆十年(1112),赐大字额。”1993年,第3窟窟前及窟内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了北魏、隋唐、辽代、金代等时期的遗迹和遗物,与《金碑》记载基本吻合。所以,第3窟后室的三尊石雕大像眼部的凹坑应是辽代修缮重妆所开凿的,与之形制相同的第8窟、16窟、17窟、18窟、19窟、20窟佛像眼部凹坑也应为同期开凿。
2.云冈第11、13窟的情况
云冈第11、13窟也发现辽代修缮痕迹。《佛教石窟考古概要》中谈到:“辽代曾进行大规模的佛像修理,13窟南壁下部的一个佛龛上,日本人曾经发现辽代题记:‘修大小一千八百七十六尊’佛像,现在已经看不到了。第11窟中心柱正面(南面)下层的两个胁侍菩萨就是把原来的像重新进行雕刻,形象发生变化。11窟西壁有七佛龛,最后两个佛也是辽代的,后来被日本人破坏。宿白先生当年在西部窟群还发现了辽代修理的禅坐石台上泥塑像,现也不存。”张焯先生也谈及:“从历史上看,契丹佞佛甚于女真:云冈石窟的历代维修,无疑以辽朝皇家重修为最具规模。……最明显的重修实例,是第11窟中心塔柱南壁下龛。主佛包泥彩绘,不见真容,但两侧的侍从菩萨被补刻为辽像。菩萨浮雕的身躯变薄,右像头顶高冠北截掉,大约当年因故像毁坏严重而重雕。”员小中通过对第13窟七佛中第1、2尊佛像头部的考察,认为这两件佛头均为辽代作品,可为辅证。
3.云冈第20窟本身的情况
第20窟的情况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第20窟周边发现多处辽代遗迹和遗物。1956年,宿白先生根据第20窟东侧已毁的石壁上残存的砖砌短垣所用砖为辽代沟纹砖,推断主尊背光上的梁孔为辽代开凿。随后,日本学者公布了在第20窟前出土的辽金时代白瓷壶底部有“寿昌”两字,圈足内面有楷书“通乐馆置”,应与寿昌五年(1099)修缮寺院有关。“通乐馆置”的墨书是表示这件白瓷的放置场所。这只能是“金碑”在十寺的序言中提到的通乐寺。宿白推定通乐寺的所在地是昙曜五窟(第十六~第二十窟)附近,而这次的发现则证实了这一推定是正确的。近年来的考古发现也证明第20窟前存在辽代遗迹。
第二,辽代末期云冈石窟遭到严重破坏。第20窟主尊高约13米,眼睛位置约在距地表11~12米左右,若非大的动荡或破坏,很难造成第20窟佛眼珠的残损。《金碑》记载:“先是亡辽季世,盗贼群起,寺遭焚劫,灵岩栋宇,扫地无遗。”现存的古代寺观彩塑中也常见有白毫、眼珠、金箔、装藏等被破坏和盗窃的情况,民间往往以为这些物品必是某种珍宝、价值不菲,故每逢动荡,最易受损。所以,辽末的战乱与动荡可能是导致第20窟主尊眼珠遭受破坏的重要原因。
第三,金代对云冈石窟也进行过修缮。近年来的考古也发现表明,第19、20窟前发现有金代遗迹和遗物,证实了金代在第20窟仍有一定规模的修缮。日本学者也公布第20窟前出土有皇统四年(1144)的筒瓦。
第四,金代以后第20窟前已经筑堡,进一步修缮的可能性较小。据张焯先生考证,金代章宗(1190—1208)即位后,为防御蒙古南侵,进一步加强边墙边堡建设,石佛寺堡约设立于此时。
综上所述,云冈石窟第20窟主尊左眼外重大眼珠可能为辽代开凿凹坑并镶嵌的,辽代末期外重大眼珠遭到破坏,金代修缮时,重新补配了内重小眼珠。
四 结 论
云冈石窟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本体虽小,实牵扯颇广。根据上文讨论,本文结论主要如下:
(1)北魏时期云冈石窟造像佛眼珠的做法为:大中型佛、菩萨、夜叉等造像为彩绘而成,小型的千佛、飞天等造像不刻意表现眼珠。以黑彩涂绘眼珠的点睛方式,一方面反映出中国古代绘画的传统,其目的在于赋神,使得造像更加生动;另一方面,与云冈石窟有密切关联的古印度、中亚、新疆、河西等地区佛造像的眼珠,均以黑彩涂绘为主,体现出时代风格审美的一致性和中外文化交融的内涵。
(2)依据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本身的打破关系,结合相关史料和洞窟的情况分析,可将第20窟主尊佛左眼外重大眼珠暂定为辽代,将内重小眼珠暂定为金代。外重大眼珠的形制为整体略呈锥形的空心黑瓷眼珠,内重小眼珠为黑瓷质,形制至少存在黑瓷空心锥形、黑瓷实心锥形、黑瓷实心蘑菇形三种可能。辽末的战乱与动荡可能是导致第20窟主尊眼珠遭受破坏的重要原因。
(3)第20窟主尊佛眼珠形制的变化直观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宗教造像理念、审美、工艺和材料的变迁。相较黑彩涂绘,镶嵌式佛眼珠更能强化佛像的真实感和灵动性,观念上为佛教徒和匠师所接受,隋唐以来手工业(如玻璃制造、制瓷业)的进一步发展,也为佛眼珠制作提供了更多的材料选择。
图文丨张海蛟(山西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山西大学云冈学研究院)
原文名为《云冈第20窟主尊佛左眼珠研究》
刊于《敦煌研究》2024年第5期
责编丨静 静
初审丨张海蛟
终审丨郑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