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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神皆执蛇” “操蛇”“衔蛇”图像与神鬼信仰
摘要: 先秦神话中,蛇与神的形象总是交织在一起。伏羲女娲“人首蛇身”;少昊之子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夏朝开国之君启亦“珥两青蛇,乘两龙”。春秋战国时期,楚人普遍相信蛇能通天地,借蛇来塑造神祇的形象。山东、苏北、皖北和四川地区出土的两汉画像石上有各类“操蛇”“衔蛇”图像,蛇与神鬼之间有密切关联,表达了升仙和辟邪的意涵。东晋张湛在《列子 ...
先秦神话中,蛇与神的形象总是交织在一起。伏羲女娲“人首蛇身”;少昊之子蓐收“左耳有蛇,乘两龙”;夏朝开国之君启亦“珥两青蛇,乘两龙”。春秋战国时期,楚人普遍相信蛇能通天地,借蛇来塑造神祇的形象。山东、苏北、皖北和四川地区出土的两汉画像石上有各类“操蛇”“衔蛇”图像,蛇与神鬼之间有密切关联,表达了升仙和辟邪的意涵。东晋张湛在《列子注 》中认为这一时期“山海神皆执蛇”。
战国时期,楚国疆域扩张到北至今山东泰山—沂蒙山一线,南抵两广、云南以北,西接四川盆地的广大区域。两汉时期,山东、河南以南广大区域的文化习俗仍然深受楚文化影响,在这些地区战国秦汉墓葬中发现了许多“操蛇之神”图像。战国时期多出现于楚系青铜器纹饰中,西汉时期以漆器、石椁画像为大宗,东汉时期以画像石为主,其中“操蛇”“衔蛇”数量最多、内容最丰富。“操蛇之神”图像传统历经七百年未曾中断,成为楚文化的代表。吴荣曾等学者较早梳理此类图像,借《列子》之言,称图像中的神祇为“操蛇之神”。《列子·汤问》在愚公移山故事中提及操蛇之山神,“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
战国的“操蛇之神”图像
《山海经》 里有大量篇幅记载了神人“操蛇”“珥蛇”的故事,神人形象以“操蛇”“珥蛇”为特征,蛇成为诸神身份的标识。《中山经》 云:“神于儿居之,其状人身而身操两蛇……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海外北经》云:“博父国在聂耳东,其为人大,右手操青蛇,左手操黄蛇。”《海外东经》云:“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大荒东经》云:“又有神,衔蛇操蛇,其状虎首人身,四蹄长肘,名曰彊良。”
考古发现表明,战国时期“操蛇之神”在楚国广泛流传,“操蛇”“珥蛇”“衔蛇”神人的身份均是山海之神,但彼此神格不同,在图像中的意义也有所差别。江苏淮安高庄战国墓属战国中期高等级墓葬,其青铜器多为祭器,刻纹呈现出典型叙事性,描绘了陆离的神仙世界,其中5件青铜器或残片有“操蛇”“珥蛇”“践蛇”图像,与《山海经》记载相印证。图像分为3种类型,第一种为双手“操蛇”或“珥蛇”,有的伴以“践蛇”;第二种为一手“操蛇”,一手执斧,斧既是征战的兵器,也是礼器,象征王权,执斧神人的神格极高;第三种为双手“操兽”,应为第一种“操蛇”图像的演变,具有相近的意义,神人所操的壁虎、犬、麒麟、龟等均为神兽,如《海外东经》所载:“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
淮安高庄战国墓出土铜器纹饰摹本
第1件铜盘内壁外沿刻各色神兽,中有一神头戴王冠,珥蛇,践两壁虎;一神头有角,头顶羽葆,其侧伴二蛇,珥蛇,操蛇;一神头有角,头顶羽葆,其侧伴二蛇,一臂下有羽。第2件刻纹铜匜内腹壁刻各色神兽,一神头戴凌云髻,珥蛇、操蛇;一神居于山下,头有角,操蛇;一神头有角,一手执斧,一手操蛇;一神鸡首人身,一手执斧,一手操蛇。这件铜匜内壁出现了两种类型的“操蛇”神人,表明在祭祀礼仪中有不同的意义。第3件为一件残片上的神人“珥蛇”,双手操麒麟。第4件铜箅形器底部有神人双手操两壁虎,践两壁虎。第5件铜箅形器内壁刻两神人,一人双手操两壁虎,一人双手操两犬。
湖北荆门车桥战国墓中出土一件“大武辟兵”戈,两面铸有相同的神人,亦属“操蛇之神”。神人头戴冠或角,珥蛇,鳞身,一手执壁虎,一手执双首鱼,脚踏日月,身下有一壁虎。“大武”和“辟兵”铭文分居神人上方两侧。“大武”乃纪念武王伐纣所作之舞,《周礼•大司乐》记载周王室宗庙祭祀“六舞”中就有“大武”。“大武辟兵”戈描绘了王侯征战前祭祀“操蛇之神”的场景,以蛇喻神,以戈代舞。随州擂鼓墩二号墓出土一件有类似图像的铜编钟,其隧部铸有“操蛇之神”,神人双手操蛇,着铠甲,立于巨大的牛首之上。
长沙子弹库战国墓出土有一件楚帛书,图文布局模拟了“式”盘的样式,中央以颠倒的方式撰写甲乙两篇文字,甲篇讲顺令与知岁的意义,乙篇讲“包戏”氏定四方、四季及四时。帛书四角为代表“四时”之四木,四边分十二格,代表一年十二个月,每格有一位值月守护神,神人外侧有一段当月的宜忌文字。其中题记为“涂司冬”的第十二月神口中“衔蛇”,头部有二角,此月神亦属“操蛇之神”。此外,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一尊“衔蛇”镇墓俑,凸目,长舌,衔蛇,头有鹿角,墓中另一俑的俑座上仅有巨大的鹿角。
子弹库帛书“涂司冬”神摹本
出土“操蛇之神”图像的墓葬主要分布于湖北、湖南、江苏、河南南部等地,均处战国时期楚国辖地,规格较高,墓主多为王侯。“操蛇之神”图像在这一时期表现为“珥蛇”“操蛇”“践蛇”“衔蛇”,“执斧”“操蛇”的组合形象开始出现,且神格杂糅,山、海、五星、日月诸神都可以描绘为“操蛇”的形象。有这类图像的器物分为祭器与明器,祭器是神祇和宗祠祭祀之用,是人用之器;明器为鬼准备,粗制而人不可用。奏乐之编钟、《武》舞之戈、飨祭之铜器属墓主生前使用的祭器,使用“操蛇”图像较多。“衔蛇”形象的“涂司冬”与镇墓俑属于明器,起到镇墓辟邪的作用。因为祭器与明器的功能性差异,“操蛇之神”形象开始往不同方向发展演变,逐渐形成两个子系统。
两汉“操蛇”“衔蛇”图像的演变
西汉时期,王侯墓葬中仍可见有“操蛇之神”图像的随葬品。西汉南越王墓发现了一批屏风残件,其中1件操蛇鎏金铜托座表现了一力士,凸目,着短衣短裤,口衔蛇,手操蛇,腿践蛇,与战国时期楚国同类图像一脉相承。长沙马王堆二号墓黑底漆棺装饰有云气纹及神人神兽,其中一位兽首人身神右手操蛇,呈欲食蛇模样。西汉中晚期民间石椁墓盛行,内外壁仿照王侯墓葬的图像进行雕刻装饰,如山东滕州北辛一带的石椁墓中出现大量“衔蛇”“操蛇”图像。总体来说,西汉时期“操蛇之神”图像不多,主要分布在受楚文化影响的地区,整体艺术风格与战国时期接近。
马王堆二号墓漆棺上操蛇神人摹本
西汉南越王墓出土操蛇鎏金铜托座
东汉中晚期厚葬盛行,民间营造画像石祠墓蔚然成风,祠堂、墓室中有大量描绘神仙世界的画像,其中“操蛇”“衔蛇”成为这一时期“操蛇之神”图像的主流,“珥蛇”“践蛇”形象逐渐消失。山东嘉祥刘村祠堂侧壁的“操蛇”图像颇为典型,其人物姿态生动似舞蹈动作,称为“蛇戏图”。画面分3层,顶层刻画神仙世界,右侧二神为人首蛇身,下方分别刻画“蛇戏图”“升鼎图”;中层左有一人双手操蛇,右有一人一手执斧、一手执剑,动作舒展似伴蛇而舞。
画像石中人物形象表现多采用侧面剪影的形式,比如武梁祠中忠臣烈女均为侧像,东王公、西王母这类主神以及“拜谒图”中的祠主等才刻画正像。嘉祥等地祠堂画像中的“操蛇之神”均为正像,发髻、五官、胡须、尖齿表现得极为精细,可见其地位极高。
嘉祥刘村祠堂画像石
“操蛇之神”图像在东汉末年日渐式微,但没有消失,而是以不同形式在民间传承下来,江苏镇江郊农牧场出土东晋墓砖上模印有“衔蛇”神人,陕西宝鸡南郊长岭机械厂出土北宋墓砖上模印有“操蛇”神人,其形象与山东临沂吴白庄汉墓的“操蛇之神”极为相似。
“操蛇之神”图像与神鬼信仰
“操蛇之神”图像表现出古人想象中神祇的模样,不同子类型可能代表不同的神,也可能源自同一个神的图像在不同的语境的不同象征。战国秦汉时期神仙思想流行,鼓吹祥瑞灾异的谶纬思想弥漫,出征、丧娶、动土、飨射等都衍生出种类繁多的祭祀对象和流程,这些祭祀可“祈福祥、顺丰年、逆时雨、宁风旱、弥灾兵、远罪疾”。人们将阴阳、四时、五行、星宿、风雨等祭祀对象人格化,将某些相关的自然元素附加到这些对象身上,逐渐塑造出神祇的模样。通常神会被赋予某些“非人”的特征,以显示神之异能。汉代,伴随着自然现象的人格化,精英人群的神化过程也在逐渐构建,于是《太平经》将特定人群进行序列化和等级化,归为委气神人、大神人之类,甚至将三皇五帝、忠臣圣贤也列入仙谱。造神过程同样会融合“非人”元素,如御龙的老子、肩生羽翼的道人、蛇尾的伏羲女娲、兽尾尖齿的帝浚等。祠堂、墓室画像石中,不同时代的圣贤孝子早已位列仙班,在宗祠的享礼中起到助葬辟邪的作用。蛇是造神的重要“非人”元素,蛇本身预示着天命,乃至象征着王权的更迭兴败,与蛇有关的神祇往往神格极高。
战国秦汉流行天人感应观,谶纬认为“蛇现”为咎征,称为蛇孽,意味着灾异即将发生。《论衡·异虚》记载了蛇绕卫献公太子车左轮的咎征,“卫献公太子至灵台,蛇绕左轮。御者曰:‘太子下拜,吾闻国君之子,蛇绕车轮左者速得国。’太子遂不下,反乎舍”。《左传·文公》记载泉宫出现蛇的咎征,导致鲁文公母亲薨,泉台毁坏,“有蛇自泉宫出,入于国,如先君之数,秋八月辛未,声姜薨,毁泉台”。若要辟除咎征,需斩蛇除孽。《史记·高祖本纪》记载“高祖斩蛇”的故事,刘邦在斩除蛇孽之后举义旗反秦,开始了大汉霸业。从《山海经》记载的“珥蛇”神话,到战国祭器中人格化的各种“操蛇”图像,乃至两汉时期两种类型的“蛇戏图”都有除蛇孽、避灾异的祥瑞之意。图像中出现“蛇”或神人“操蛇”,是为“㗖”而除之,如《海内经》所云:“又有黑人,虎首鸟足,两手持蛇,方㗖之”。
战国时期“操蛇之神”图像系统由祀祖的祭器与辟鬼的明器组成,神祇的形象变化多样,多杂糅。两汉时期,画像石中这一图像系统仅“操蛇”与“衔蛇”类型保存下来,祠堂东壁“操蛇”居多,墓室中“衔蛇”居多,这是受秦汉时期神鬼信仰的影响,祠堂与墓室图像功能逐渐分化。祠堂画像中“操蛇”图像意为祠堂祭祀中的“助葬图”,墓室中“衔蛇”图像意为“辟邪图”。汉代石祠东、西两壁画像有明确的空间属性,西壁喻以西王母为主神的西方昆仑,以“庖厨”“乐舞”图像表达祭祀神祇的仪式过程;东壁喻以东王公为主神的东方仙山,以“孔子见老子”“周公辅成王”“升鼎图”表达圣贤接引墓主升仙的助葬寓意。山东嘉祥和淮北地区“操蛇”图像多分布于祠堂东壁,神人与孔子、老子、黄帝、周公等圣贤为伍,可助墓主登仙。
(作者为山东博物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