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前沿

遗产视野丨无问西东:只愿身边汇聚一切美好

摘要: “无问西东: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中国国家博物馆近期推出的这场展览,题目便足以动人心魄。文艺复兴,这场群星璀璨、开启了西方现代文明的文化运动,何以与丝绸之路相连?众多宣传稿件提及,展览将“还原意大利文艺复兴中的中国元素以及中国艺术中的西方影响”,这样的雄心令人心折,也引人好奇:中国元素在文艺复兴这幕戏剧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而展览又会以怎样的形式和视角重述这场东方与西方的邂逅?种种问题互渗勾连,


“无问西东: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中国国家博物馆近期推出的这场展览,题目便足以动人心魄。文艺复兴,这场群星璀璨、开启了西方现代文明的文化运动,何以与丝绸之路相连?众多宣传稿件提及,展览将“还原意大利文艺复兴中的中国元素以及中国艺术中的西方影响”,这样的雄心令人心折,也引人好奇:中国元素在文艺复兴这幕戏剧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而展览又会以怎样的形式和视角重述这场东方与西方的邂逅?种种问题互渗勾连,酝酿成一朵疑云笼罩心头,让人不由加快步伐,走进展厅一窥究竟。




两条路的蜿蜒


展览以庞贝古城出土的花神芙罗拉壁画和油画《诸神之宴》开场。公元1世纪的芙罗拉于我们是陌生的面孔,她身上的丝绸料子却似曾相识。威尼斯画派开创者乔凡尼·贝里尼绘制于1514年的《诸神之宴》,在西方画史中以色彩柔和、光线温暖而著称,但驻足停留的观者却将目光久久地落在中间几位人物头顶手持的器皿上——那不正是我国的青花瓷吗?画作之旁,展方特意陈列两件中国明代的青花瓷器以供图、物对照。西方众神,何以青睐来自遥远东方的丝绸与瓷器?序篇之后,两条跨越山海的道路在博物馆“夜幕”沉寂与“星光”聚焦的交互中若隐若现。

花神芙罗拉 意大利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藏

《诸神之宴》(复制品) 美国华盛顿国家美术馆藏

1877年李希霍芬提出了“丝绸之路”的概念,主要用于描述汉代中国和罗马帝国之间一条漫长的陆上通途。随着考古材料的积累,人们日益认识到,东西交流的陆上道路早在史前时期已经存在。在展览中,陆上丝路的故事便以青铜起头。青铜器一向被视为我国三代礼乐文明的核心,似乎是中华文明辉煌源流的标志。那么如果进一步往前追溯,中国青铜又是如何起源的呢?在遥远的年代,不止中国,欧洲也出现了灿烂的青铜文明,这是巧合吗?展览陈列了中国三星堆的青铜人面、青铜器和来自西方的青铜雕像。三星堆的奇诡和古希腊的俊俏,各有千秋,我们却难以发现它们的相似之处。既然如此,展览为何要将这些展品并置?

男青年青铜雕像 意大利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藏

实际上,东西青铜文化究竟是“不约而同”还是有所关联,早已引起了学界的注意。外形或纹样,只是文化的一个维度。在漫长的传播路上,掌控技术的工匠双手微抖便可引起蝴蝶风暴,千里之外,面目全非。然而外貌易改,“本性”难移。熔化的铜汁随性流动,但青铜制造内在的技术却相对稳定。最近的考古证据表明,东西方的青铜技术很早便存在交流,中国的部分冶金技术极有可能从西方而来,此后,在本土复合范的“规范”之下,制造出新的生命。由此而观,展厅中的三星堆领袖和希腊青年,原本便花开两枝、同气相连,是失散于大陆两头的同父兄弟。

与青铜低调的血脉不同,西方的玻璃、东方的丝绸,在异域闪亮登场,以张扬奢华的姿态昭示着丝路的存在。玻璃生产于古代中国不盛,偶有出土,从成分和形态来看,多为西方产品,常见于豪贵墓葬,为世所珍。东方丝绸于西方亦如此,惟“女神”可得。驼铃阵阵,翻山越岭,或许只是想在这土地上创造更多的邂逅。

土地的尽头有无限的可能,海洋的彼岸又会是什么?在东西两头,人们从未遗忘海洋。茫茫海域,不愿迷失向往的方向。指南针,早被东方人发明,辗转经阿拉伯人传至欧美,却被欧美人用来寻找东方。穆斯林垄断了陆上商路,令欧美人望东方而兴叹,对东方遍地珍宝的想象,驱策他们另辟蹊径。在指南针的指引之下,1498年达·伽马终于绕过好望角,以为自己发现了新的世界,殊不知,早在他们的冒险之前,印度洋早已形成环环相扣的贸易圈层,而中国人在其中地位非凡,是珍贵商品的提供者。然而,农业民族知识精英在文献中的轻描淡写,模糊了东方先祖对于海洋的探索奋斗。出土于海面河道的硕大船只和丰富船货,却又将这些被历史风尘淹没的记忆重新唤起。用线条连接起一艘艘沉船的沉没地点,一条条险象环生的海路清晰可见,而风暴礁石之中开辟海路义无反顾的身影,也在博物馆氤氲的明暗边际中隐约闪现。

陆与海,两条路的蜿蜒,让远方的想象,成为可能。


一个人的行囊


无数人在东西曲折的道路上奔波,马可·波罗是他们共同的名字。这位曾经面见忽必烈大汗的西方使者,以夸张的口吻将东方的见闻娓娓道来,让东方的形象亦真亦幻。当一个人邂逅一个前所未有的帝国,有哪些经历值得他念念不忘,在身陷囹圄之际仍要喃喃诉说?又有什么值得被放入窄小的行囊,带回万里之外的故土?

展览的第三单元,意图再现蒙元帝国的片段,带领观者走入马可·波罗曾看到的辉煌景色。数百年前,马可·波罗一行万里跋涉的风尘仆仆,于展厅中心的商旅陶俑上,或可略窥一斑。

而御容图册之中皇亲国戚的形容,或许正有马可·波罗偶遇过、赞叹过的衣冠楚楚、音容笑貌。步入大都恢弘的宫殿,连栏板柱础都精雕细刻,走进市井街巷,薄薄的纸片亦可交易……中国的见闻已令马可·波罗目不暇接,而大都的国际性和大汗的财富,更令他不由地发出感叹:“外国巨价异物及百物之输入此城者,世界诸城无能与比”“大汗获有超过全世界一切宝藏的财货之方法,业已备述于前”。遨游于这迷人的地方,马可·波罗和他的伙伴们会希望将什么带回故乡呢?

双凤麒麟纹石雕(复制品)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意大利威尼斯国家档案馆,留下了马可·波罗去世时的财产清单。在他的遗产中,与东方相关的遗物包括了一件鞑靼丝绸袍子、一件罟罟冠、三块中国丝绸、一件纳石失长袍等。纳石失是波斯语词的音译,可意译为“织金锦”,是最得时人青睐也最具影响力的蒙元织物。而罟罟冠则是蒙古贵族已婚妇女所用的冠冕,外包锦缎,缀以珠玉。或许正是来自这份财产清单的启发,18世纪的艺术家创造了马可·波罗身着蒙古装束的模样。马可·波罗的选择,或许是一个时代西方人的共同想法。带上东方的丝绸和服饰返回,看起来理所应当——都已经到了丝绸的大本营,怎能不“衣锦还乡”?


罟罟冠 内蒙古博物院藏


来往于丝路的马可·波罗虽沉迷于东方的富有,却也未曾忘记前往东方的使命。生意诚可贵,信仰价更高。马可·波罗一家是虔诚的基督徒,前往东方时,甚至还携有教皇写给大汗的书信。因此,《圣经》或许亦在行囊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不少《圣经》也随着众多“马可·波罗”的脚步来到中国,有些甚至留在了东方,流传于民间。这行囊中,东方与西方奇妙地融汇于一隅,叮当作响。

众多慕名而来的西方人,在东方还有更多的选择。中国瓷器带来的狂热不亚于丝绸。大航海时代开启之前,欧洲人碍于中东的地理阻隔和奥斯曼人的恶意抬价,无力使用东方的昂贵器皿,只好因陋就简,用粗陶木碗将就日常需求。当大航海时代来临,西方人终于不必仰奥斯曼帝国之鼻息。但他们由海路进入东方之后,却直接堕入了东方商品的“陷阱”。青花瓷光洁的釉面、坚致的胎体,已经令人着迷,而白地瓷器上幽蓝的凤凰、绽放的莲花,更令人心醉。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在购置瓷器上似乎慷慨大方,这也让早期殖民者辛辛苦苦从美洲、非洲抢掠而来的白银黄金源源不断地落入了东方人的腰包。这让不少西方头脑清醒的有识之士大声疾呼,抵制这吸金吸银的无底洞,不要被瓷器表面的光洁带入要“剁手”的节奏。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消费的潮流难以逆转,瓷器的忠实拥趸甚至还创造了瓷器的“神话”:中国瓷器可不只好看那么简单,它还能验毒。当毒药投入瓷器,它就会自动开裂。而它的地位一如贝理尼所绘,与神并列。

永乐青花缠枝莲纹碗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东方瓷器价值不菲,嗅觉敏锐的商人们自然不肯放弃这一商机,有人致力于打造销售渠道与平台,自然有人在模仿山寨上动起了脑筋。从中国瓷器输入伊始,众多有实力的商业家族与集团便开始了仿制。仿制之路崎岖坎坷,历经两百年鲜有进展,以至于到18世纪传教士殷弘绪仍不得不在景德镇“潜伏”盗取技术。虽然如此,却在客观中刺激了西方人于科技方面孜孜不倦的探索。这或许亦是东方之于西方的隐秘影响。

美第奇软瓷罐 意大利那不勒斯马提纳公爵博物馆藏

丝与瓷,让想象的远方,触手可及。


诗意之外


这场丰盛的展览,汇聚了意大利21家博物馆、国内17家博物馆共计200余件展品。全展六个单元之下,每个单元之下分3-4组展开,在展览结构上试图织就严密完整的网络。两条丝路(第1、2单元)开拓沟通的基础;一个帝国(第3单元)铺就交流的背景;两种方向(第4-6单元)揭示影响的力量。同时,展览每一小节,均配以文采斐然的导览词引导观众步步为景,配合昏暗光亮交替的场景,试图在东西交流的种种线索之间,更营造出一重诗意的氛围。从展览结构到展览语言,均可看出,布展者试图突破以往以时间为主线的叙事结构,在博物馆空间中创造出全新的浸入式体验。

阿弗洛狄忒大理石雕像 意大利罗马蒙特马尔蒂尼中心博物馆藏

然而,值得反思的是,在这场展览中,“东”与“西”的概念,相对暧昧。在1498年之前,意大利地区与中国并无大规模直接接触,如马可·波罗一般的旅行者终属少数,两地文化的众多交流,不可避免地经过了中间地区的层层累加,特别是中东、中亚地带的中介作用,一向引人注目,从中国的角度来看,不少西方文化元素,实际根植于这些中间地带。如展览第一单元第III组“远去的驼铃”,展示有众多胡人俑的形象,他们更有可能来自中东地区,而非更远的欧洲,如此,便容易造成西来影响的混淆。而在展览第三单元第III组“天马足迹”中,除元代绘制拂郎国贡马图像之外,还展示有汉代骑马俑。汉代天马良种应主要来自于中亚或北方草原地带,而非更远的欧洲。这在某种程度上,便削弱了“文艺复兴”这一主题的表达。


东汉胡人牵马铜俑 湖南省博物馆藏


不过,若从展览主标题来理解这场展览,似又可对以上疑问形成某种消解。既然“无问西东”,在某种意义上,便是承认“西”与“东”的相对性。因此,200多件展品的设置与安排,对东西所见异域文化的勾勒,与其说是在解答东西交流的动因,倒不如说是一场追问与启发:在种种线索之中,大陆两头的文明,在时间的演进中,究竟是以怎样的形态和方法,达成妥协与融合?而这种妥协与融合,又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彼此的文明?在走出展厅之时,策展者期待的可能不只是对文艺复兴艺术作品之中的东方印象,可能更有观者对晦暗不明之处的诘问与探究。而正因如此,这场展览也获得了某种想象的开放性。

海子说,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与之相反,在13世纪西方人的想象里,去到太阳升起的远方,可以获得一切。史书中的东方人似乎安土重迁,实则对西方美物的吸纳源远流长从未间断。看似遥远的距离,在断壁残垣之上无尽缩小,看似天壤的差别,在奇珍异宝之上融为一体。种种陌生与熟悉的形象在同一种物件上层层叠叠难分彼此,所透露的,只是东西人群共同的渴望:不问方向,不问时间,只愿在身边汇聚一切美好。

发表于《北京青年报》2018年6月29日,图片均由中国国家博物馆提供。

丁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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