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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勇:拓跋种姓“匈奴说”的政治史考察

摘要: 拓跋种姓“匈奴说”的政治史考察陈勇摘要:南北朝正史关于拓跋种姓的表述截然不同:有匈奴、鲜卑两说。“匈奴说”认定,拓跋氏是匈奴女“托跋”与汉朝降将李陵的后代。代国被前秦攻灭后,苻坚安排独孤、铁弗、贺兰诸部分治其故地,“匈奴说”可能是匈奴系人群主导代北的产物。匈奴族裔对道武帝建国又发挥了重要作用,“匈奴说”也得以在拓跋内部与“鲜卑说”长期并行。崔浩监修国史,为迎合匈奴系皇后及太武帝本人而重拾“匈奴说” ...

拓跋种姓“匈奴说”的政治史考察

陈勇


摘要:南北朝正史关于拓跋种姓的表述截然不同:有匈奴、鲜卑两说。“匈奴说”认定,拓跋氏是匈奴女“托跋”与汉朝降将李陵的后代。代国被前秦攻灭后,苻坚安排独孤、铁弗、贺兰诸部分治其故地,“匈奴说”可能是匈奴系人群主导代北的产物。匈奴族裔对道武帝建国又发挥了重要作用,“匈奴说”也得以在拓跋内部与“鲜卑说”长期并行。崔浩监修国史,为迎合匈奴系皇后及太武帝本人而重拾“匈奴说”。此说虽因北魏朝臣普遍反对未能写入《国记》,却传至南朝而为《宋书》所采用。中古时期北族种姓的变化,多以政治上的推动为主,并涉及血缘、地域、社会等复杂层面,拓跋种姓“匈奴说”的形成与流传,或许是一则典型的事例。

关键词:拓跋  匈奴说  鲜卑说

作者简介:陈勇,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


拓跋部是北魏王朝的创立者,也是十六国纷乱局面的终结者,在中国中古时代,堪称北方最负盛名的非汉族群。然而,南北朝正史记述拓跋部的族属、族源,又是大相径庭的:北朝正史说拓跋是鲜卑(以下简称“鲜卑说”),南朝正史却说拓跋是匈奴。不仅如此,南朝正史还说拓跋是降于匈奴的汉将李陵的后裔,是李陵与名为“托跋”的“匈奴女”婚配繁衍的混血子孙(以下简称“匈奴说”)。这就使人产生了疑问:“匈奴说”到底是南朝史家的杜撰,还是拓跋内部流传的故事?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此说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形成的?为什么能与“鲜卑说”长期并行?


一、拓跋种姓的“鲜卑说”与“匈奴说”


《魏书·序纪》:

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世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其裔始均,入仕尧世……帝舜嘉之,命为田祖。爰历三代,以及秦汉,獯鬻、猃狁、山戎、匈奴之属,累代残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载籍无闻焉。

    《北史·魏本纪》文略同。另据《宋书·索虏传》:“索头虏姓托跋氏,其先汉将李陵之后也,陵降匈奴,有数百千种,各立名号,索头亦其一也。”《南齐书·魏虏传》:“魏虏,匈奴种也,姓托跋氏……猗卢入居代郡,亦谓鲜卑。被发左衽,故呼为索头。”又云:“初,匈奴女名托跋,妻李陵,胡俗以母名为姓,故虏为李陵之后。”南北朝正史叙述拓跋的出自,一说是鲜卑,一说是匈奴,差别显而易见。

依照《魏书》的表述,拓跋“国有大鲜卑山”,此处的“国”,指黄帝孙、昌意少子所封之“北土”。拓跋为黄帝后裔,其说亦见于猗乞(去乙改也,追尊桓帝)功德碑。《魏书·卫操传》:“桓帝崩后,操立碑于大邗城南,以颂功德,云‘魏,轩辕之苗裔。’”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北史二》:“(此碑)惜为史臣改窜,失其本真。篇首云:‘魏,轩辕之苗裔。’考其时未有魏号,以文义度之,当云‘鲜卑拓跋氏’也。”按此碑为猗卢(追尊穆帝)所立,可知最迟在猗乞(去乙改也)、猗卢活动的两晋之际,黄帝后裔说已为拓跋人所接受。然而,黄帝、黄帝子昌意、昌意少子,距北魏年代久远,传承关系无法复原。“北土”的概念也过于宽泛,其四至难以确定。比较靠谱的是“因以(鲜卑山)为号”,姚薇元先生解释这段话:“是托跋氏自号鲜卑”。我觉得还有一层意思,是说自远古时代起,拓跋即以“鲜卑”作为其族群的标志。

《魏书》接下来举出的拓跋祖先,是“入仕尧世”的始均,北魏时的拓跋与此人的世系接续,也是虚无缥缈,但《魏书》称拓跋在始均之前,就因“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而“以(拓跋)为氏”,又是说该部落从一开始就是拓跋。“北俗”关于土、后为托、跋的释义,同样无从查证,“北俗”之“后”却值得一说:“北俗”在伯起笔下就是鲜卑之俗,“北俗”之“后”指鲜卑首领。《魏书》这里又是在强调:拓跋是最早的鲜卑之“后”,鲜卑部落联盟最早的首领。《魏书·序纪》接下来的一段话:“爰历三代,以及秦汉,獯鬻、猃狁、山戎、匈奴之属,累代残暴,作害中州,而始均之裔,不交南夏,是以载籍无闻焉。”更具有实际的意义,由此将三代至秦汉的拓跋,与匈奴一系各族彻底划清了界限。

与《魏书》的上述做法相对,《宋书》说拓跋是“汉将李陵之后”;《南齐书》也说拓跋是“李陵之后”,并说李陵娶“匈奴女托跋”为妻。两书关于拓跋族属、族源的陈述,其实是大同小异的。

据《宋书》陈述,李陵败落、降于匈奴之际,活动在漠南、漠北一带的北族有“数百千种、各立名号”。这个庞大的共同体,对外的统一名号应该就是“匈奴”。《宋书》说“索头(即拓跋)亦其一也”,意思是拓跋西汉时已是匈奴的分支。按今人的界定,就是匈奴部落联盟的成员之一。《南齐书》与《宋书》,在拓跋是李陵后裔这一点上,可谓是一脉相承。但萧子显比沈约更进了一步,说李陵、托跋夫妇都是拓跋的始祖,而且说在“以母名为姓”的传统影响下,匈奴女“托跋”之名,自那时就成为其所在部落的称号。《南齐书》拓跋本传开篇说:“魏虏,匈奴种也。”原因大概也在这里。

“匈奴说”即南朝史书关于拓跋族源的记述,还可以细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说拓跋是匈奴女“托跋”的后裔,二是说拓跋是汉族降将、汉人李陵的后裔。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前者是对拓跋种姓本原的限制,是“匈奴说”的基础,由此造成“匈奴说”与“鲜卑说”的对立。姚薇元先生概括南北朝史书在拓跋“种姓由来”一事上的分歧:“北魏自言为鲜卑,而中国则称之为匈奴。”实际上,“鲜卑说”与“匈奴说”还有另一层重要的区别:“北魏自言为鲜卑”,是纯粹的鲜卑;“中国称之为匈奴”,却不是纯粹的匈奴。汉将李陵与匈奴女“拓跋”的后代,是汉匈混血子孙;这些人不但“以母名为姓”,选择了“拓跋”(“托跋”)的部落称号,而且该部落“亦谓鲜卑”。也就是说,经过一个繁复的循环,拓跋最终从匈奴回到鲜卑。

拓跋的族属、族源,因此就显得不确定了。他们到底是鲜卑还是匈奴?是血统纯正的鲜卑还是亲缘混杂的鲜卑?都成为有待辨别的问题。

关于拓跋种姓“匈奴说”的产生,《史通·杂说篇》有一种说法:

崔浩谄事狄君,曲为邪说,称拓跋之祖,本李陵之胄。当时众议抵〔相〕斥,事遂不行。或有窃其书以渡江者,沈约撰《宋书·索虏传》,仍传伯渊所述。

    此事不见于诸史,但刘知幾所言应该是有根据的。崔浩遭“众议”抵制而未获施行的主张,正是上文提到的“匈奴说”。《史通》这段文字的重要价值在于揭示了南朝正史中的“匈奴说”不是南朝史家的杜撰,而是来自北方,来自北魏,与崔浩监修国史有关。

陈连庆先生引《史通》上文,并说:

南朝此种记载(按:“匈奴说”)实来自北方,崔浩《国记》,应是其蓝本。此种主张有意调和当时比较紧张之胡汉关系,与屠各酋长标榜刘氏,作法本无不同,然而却成为崔浩遭祸原因之一。由于崔浩被杀及北朝之禁忌,此种说法传到南方后,反而使人更信以为真。

“匈奴说”有意调和“胡(按:鲜卑)汉关系”,似乎不无道理。“由于崔浩被杀及北朝之忌讳,此种说法传到南方后,反而使人更信以为真”,给人的印象,“匈奴说”是崔浩一班人造伪,但情况真是如此吗?

崔浩编纂国书及“国史之狱”始末,详见《魏书·崔浩传》。另据《魏书·高允传》:允答太武帝之问,谓“太祖记前著作郎邓渊所撰,先帝记及今记臣与浩(按指崔浩)同作”。北魏国书“太祖记前”部分,多半要涉及拓跋的族属、族源,高允说是出自邓渊之手。“诸文人”神鹿(+加)中续写国书,史称崔浩“总裁”,无论伯渊是不是“挂名之总编”,对于拓跋祖先传说这样重要的情节,是一定会亲自把关的。由此可以断定,崔浩“曲为邪说”,大致就在其监修国史期间。

崔浩“邪说”当时因“众议抵(相)斥”,未被写入国书。陈连庆先生推测南朝“匈奴说”的来源,谓“崔浩《国记》,应是其蓝本”,却未必可靠。崔浩接受闵湛等人建议,立石铭刊载国书,“石铭显在衢路,往来行者咸以为言”,如果“匈奴说”随之公诸于世,南朝了解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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