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一带一路”美术创作可以借助考古成果

摘要: 来源:《美术报》作者:段晴段晴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亚系教授  段晴:古代丝路的艺术,异彩纷呈,现代人的想象无法企及那种艺术创作的想象力。艺术表现的丰富,是因为曾经丝路的信仰丰富。我们接触到的艺术作品都是服务于信仰的,比如敦煌壁画,大量反映了佛教的宗教信仰。古代于阗,虽然是大乘佛教盛行的地方,实际上仅仅是大乘佛教就有许多派别,而信仰的不同,反映在艺术作品中,便是千差万别。除了佛教信仰以外,还有民间的 ...
来源: 《美术报》作者:段晴

段晴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亚系教授

  段晴:古代丝路的艺术,异彩纷呈,现代人的想象无法企及那种艺术创作的想象力。艺术表现的丰富,是因为曾经丝路的信仰丰富。我们接触到的艺术作品都是服务于信仰的,比如敦煌壁画,大量反映了佛教的宗教信仰。古代于阗,虽然是大乘佛教盛行的地方,实际上仅仅是大乘佛教就有许多派别,而信仰的不同,反映在艺术作品中,便是千差万别。除了佛教信仰以外,还有民间的信仰。以下以洛浦县博物馆藏史诗毛毯为例说明。

  这是藏在新疆和田地区洛浦县博物馆的毛毯,发现于山普拉地区。山普拉有古代墓葬群,出土了多种文明的文物。这些毛毯,以织入毛毯的文字分析,应该是六世纪到七世纪初的织品。

  这样的毛毯,古代叫做氍毹。按照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载,于阗古国的特产就是氍毹。

  据说一共发现了七幅,收缴上五幅,包含了特别生动的故事情节。

  这个毯子内容的破解,依靠色彩、人物姿态、物品特征。1号毯第一行,黑皮肤小孩手里拿着黄色的东西,头上横横竖竖的线条表示大地,说明他已经在地下。我们理解的史诗都是英雄史诗,比如说玛纳斯雕塑等表现英雄人物手持武器,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是毛毯的主人公显然在求助,说明整幅画面表现的是求助型史诗,求助生死的超度。所以主人公寻求的对象,一定是神,因为作为人,不可能完成生死的超度。

  那么,如何去比定这些神?首先排除了印度的神灵,因为毯子织成于公元六世纪末、七世纪初。这个时期,印度教的各个大神的造像已经发展成熟,所有神的标识已经是固定的。而所有印度教神灵的配件都没有出现在毛毯上。因此,这些神不是印度的神。于阗语属于印欧语系。毯子上的波头纹反映了地中海沿岸的风格。在印欧的万神殿中寻觅,果然找到了线索。1号毯保留了完整的叙事情节。第一行,主人公在中间,随着情节的发展走之字形,位于左侧—右侧—左侧。故事结束时,主人公依然在中间。

  刚才说到黑皮肤小孩位于地下,面对主人公,有求于主人公。主人公有求于神。但是到1号毯的上面第五排,主人公和小孩又回到画面的中央。此时这个小孩,使用鲜亮的黄色表现,说明已经走出地狱。他的膝盖是弯曲的,伸出双手,已经不再面对主人公,说明诉求完成。这是大结局的场面。主人公手中持有一根棍子。从第一排黑皮肤小孩手中的黄色物品,到大结局主人公手中的棒子,形成了一个故事的框架。而这个框架,可以追溯到苏美尔的神话。苏美尔的伊娜娜女神曾经在自己的花园里种了一棵树,打算为自己打造床。树长成材,却被恶魔占领。两河流域的著名英雄吉尔伽美什帮助她赶跑了恶魔,打造了床。伊娜娜为了感谢吉尔伽美什,把树的冠和根送给了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用树根做了一个球,用树冠做了这个棒子。苏美尔神话的棒子和球,构成了毛毯叙事的框架。

史诗毛毯1号  洛浦县博物馆藏

  1号毯和2号毯讲述的内容是一致的。从下往上第一排右侧人物有明显的标识——两条蛇,一条花蛇,代表生命,一条黑蛇代表亡灵的世界。这是希腊神赫尔墨斯的标识,象征生死往复。赫尔墨斯是能够往来于生世和灵世的。

  第二排位于中间的女神正是著名的珀耳塞福涅。珀耳塞福涅是宙斯和德墨特尔即丰饶女神的女儿。她在十几岁时,被大地上水仙花的香气吸引,下来采摘。大地裂开,宙斯的弟弟即地狱之王哈迪斯就把她掠走。后来大地荒芜,宙斯急了,让赫尔墨斯把珀耳塞福涅给请回来。她临走之前,哈迪斯让她吃石榴,她在春天来临时回到地上,秋天时回到地下。珀耳塞福涅的特点,手持一束麦,而麦秆部分特别长,麦穗短,瓶画上也是这样表现的。

  水仙花在欧洲文学作品中富有意义,例如代表年轻男子的自恋。这里,主人公手中持有青蓝色的花,也是水仙花。珀耳塞福涅是因为去采水仙花进入了冥间,所以水仙花在中亚有特殊的意义,它是通往冥间的敲门砖。新疆自然界没有水仙花,在古代和田,水仙存在于希腊神话中,象征地狱之花。古代和田人民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为了让主人公去寻求珀耳塞福涅的帮助,毛毯的构思使用了水仙花作为敲开冥间之门的手段。

史诗毛毯2号  洛浦县博物馆藏

  最关键的是这里出现的三个婆罗谜字。正是为了破译这三个字,我才去琢磨毛毯的故事。这三个字,是希腊字和于阗字的结合,前一半是希腊字,用了哈迪斯的“哈”,与表示“州、岛”的于阗字组合而成。我们知道于阗古国信仰佛教,佛教有地狱的概念,却不同于希腊神话的冥间。佛教的地狱是业报轮回思想的一部分,只有做了恶事的人才下地狱。而希腊的冥间是每一个亡灵都要前往的地方。

  毛毯的第三排非常有意思。我们说,凡是神都有自己的标识,比如说印度的三大神,毗湿奴拥有法轮,赫尔墨斯以两条蛇为标识,珀耳塞福涅手持一束麦。这些标识是信仰的符号。民间的信仰五花八门,人们正是通过这些标识来辨认自己的皈依。比如基督教以十字架为特征。

  但是赫菲斯托斯的标识却不明确。在希腊神话里,他丑陋,还是个瘸子。但是丑陋和瘸,却不是神的特征,因为太普遍了。如何表现赫菲斯托斯?毛毯使用了一个情节来表现。他的太太是美丽的阿芙洛狄忒,她与战神阿瑞斯私通,被赫菲斯托斯发现。于是这个希腊神话的工匠大神造了张网,在他们偷情的时候,把网放下来,罩住了那两个神,并唤来众天神观摩,企图羞辱这两个神。但是所有神都嘲笑赫菲斯托斯。令人惊奇的是,工匠所造的网就织入了毛毯的画面。

  最精彩的部分,是第四排所表现的。首先对这个最重要的女神的破译是通过这两个双生子。从画面上看,很难判断这俩小孩是男的还是女的。他们是一对无性人。画面上出现了两棵树,双树是古代伊朗宗教的表现。一棵是长生树,喝了这棵树的汁液,可以长生不老。另一棵是多籽树,代表了生发。大地上的植物都来自这棵树的种子。但是,毯子上所描绘的又不完全和伊朗宗教一致,因为伊朗的神话中,双树下没有女神。古代伊朗神话的双树长在海里,在大海的中央。这一排,表现了纯正的古代和田地区的民间信仰。神话中有双树,又有女神。这个女神手里拿着横笛,虽然不能完全破解她的身份,但她手中的横笛令人联想到歌剧《魔笛》中的黑夜。

  两幅毛毯所要烘托的,是第四排的女神。可以说,史诗毛毯,正是这位女神的宣言。这位女神,在苏美尔神话中叫做伊娜娜。苏美尔文明,被认为是人类最早的文明。苏美尔文明的神话竟然出现在毛毯之上,令人难以相信。但真实情形,只有用苏美尔神话才能说明毛毯图案所蕴含的神话背景。以那两个双生无性形象来说,他们的起源要追溯到苏美尔神话。而他们的名字已经在于阗语文献以及藏文献中得到印证。他们一个叫做“德舍”,一个叫做“德勒”。这二者的形象也出现在敦煌98窟,出现在于阗王李圣天的伞盖之上。此时他们以两个小孩的形象出现。为什么?因为他们是无性的,所以用小孩子的形象表现。

  最神奇的是这个女神的标配,居然与苏美尔神话对伊娜娜女神的描述是一致的。最明显的是她手里拿着的、蓝白相间的物品。这在苏美尔的神话中叫做丈量绳和丈量杖。关于这个女神,有机会再给大家做具体介绍。

  古代于阗显然有对女神的崇拜,再看一方封泥上留下的印章图案,可以看到女神坐在树下,前面有一条狗,代表了某种天象。封泥小,所以没有人重视对封泥的保护。实际上,封泥上往往有反映民间信仰的图案。这件封泥的图案,有准确的时代纪年,这是于阗王伏阇信49年的,相当于唐代早期。

  这里还要补充一个重要发现。吉尔伽美什、恩基都和冥间的故事,出现在两河流域阿卡德语的第12块泥板之上。那个故事正是从玩棒球开始。说的是吉尔伽美什带领一帮年轻人玩球,不顾家庭。他们的妇人急了,向神灵诉苦。神灵把球投入冥间。吉尔伽美什派恩基都下地狱取球,被大地扣留。于是,吉尔伽美什遍求神灵,最后把恩基都的灵魂从冥间救出。到了20世纪40年代,苏美尔语的故事被西方语言学家破解,才发现了伊娜娜女神和吉尔伽美什与柽柳的故事,原来吉尔伽美什玩的球,来自伊娜娜女神所赠予的树根,而击球的棒子,来自伊娜娜女神所赐予的树冠。苏美尔的故事,与阿卡德泥板讲的故事相差了好几百年。哪个故事在前,哪个故事在后呢?按照年代,当然应该是阿卡德语的泥板故事在后了。但是,新疆洛浦的毛毯,正是从球掉入冥间讲起的,就是利用了阿卡德语第12块泥板的框架。破解两河流域故事的钥匙,竟然藏在新疆的沙子下面。这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和田出土神鸟封泥

  封泥上的印章图案表现了伊朗古代宗教的神鸟。关于这样的神鸟,已经有不少图案,但是最标准的应该是和田地区出土的这个。头上三叉冠,这在古代埃及代表了王权。神鸟口中衔着的正是万籽树的籽。刚才说,古代伊朗神话有两棵树,神鸟负责把万籽树的籽衔出来,撒在大地上,天狼星负责将雨水洒向大地,又蒸发上天,再洒向大地,使万种植物生发。通常所说连珠纹,正是神鸟鸟喙衔着的万籽。连珠纹象征万物生发。和田出的灵鸟最标准,鹰爪,通体羽毛是火焰,象征光明。这个图案也是唐代的,差不多是相当于690年前后的吧。

  我想说明,因为信仰的丰富,所以画面就丰富。这些都是源自民间的信仰、民间的神话,这些考古对于美术创作来说,有一定的帮助。

黎明

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侯黎明

  侯黎明:这引发出我一个思考,我们确实应该对于中亚、西亚,特别是造型艺术,要有一点研究,这样做“一带一路”美术创作课题就更深入一些,实际上这种研究是对一种文化现象的研究,这种研究会深化我们所谓的“一带一路”建设。就是我用你的语言,来跟你交谈,这样就很好了。我个人认为,我们的绘画,特别是国画,在“一带一路”往西亚、中亚这带走的时候,语言并不充分。绘画是国际语言,所以我觉得要从传统出发,借助一些考古的发现。现代考古,有很多发现,有些是石破天惊的。

  敦煌的壁画里很多描写的就是丝绸之路,比如45窟的《胡商遇盗图》,描绘的就是当时发生的一些事情。谈到“一带一路”创作问题,我们现在对于丝绸之路的理解还是表面的,真的要坐下来,稍微看看历史,特别是上千年的丝绸之路史。创作可能有一些是属于写意性的,对于边远的风土人情的现代描写,但是我觉得更多应该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

胡商遇盗图  莫高窟45窟

  我们过去把壁画叫史迹画,就是历史的痕迹,最近敦煌研究院也请毛铭讲了一些类似问题。不仅长安有动物园,而且那时连长颈鹿都过来了,它是怎么过来的,我们都不知道。包括他还讲了些植物、动物,它们是有文化标志性的,比如大象,基本是印度的象征,狮子是伊朗这一带的象征。所以,既然“一带一路”创作是一个国家项目,就要给曾经在历史上发挥过非常重要作用的某些人树碑立传。比如,由于历史上画了于阗国王,我们就知道于阗国王长什么样子,他跟我们的人种不一样,最有意思的东西是他的头冠,上面镶满了绿颜色的玉。正是通过图像我们可以知道那个时代的东西,所以现在我们也需要造像、立传。

撒马尔罕唐代壁画

  “一带一路”创作不仅仅要讲我们的故事,也应该讲中亚、西亚的故事,能不能在史料里找到更多这类的人物和事件,这个非常重要。因为没有这个做支撑,作品就没分量,流于形式,所以我希望更多地跟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去交流,甚至请来伊朗、印度的学者,听听他们的看法。我来之前,毛铭跟我们讲了很多中亚史、西亚史,特别是一些碑刻的图像真是很棒,是我们没有见过的东西,这都是考古的一些新发现,是一种全新的视觉图像。

  (摄影:焦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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