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文 / 梁云秦襄公立为诸侯之后，作西畤，“祠白帝”。我在前文说过，秦人在礼县的老家往往称为“西”，有“西垂”“西犬丘”“西陵”等，后来又成为“西县”。“西畤”，既可以解释为“西垂之畤”，也可以解读为“西县之畤”。“畤”这个字，就是秦国祭天地点的专用名词。即“止也，言神灵之所依止也。亦音市，谓为坛以祭天也”，这是《史记索隐》的说法， ...

文 / 梁云

秦襄公立为诸侯之后，作西畤，“祠白帝”。我在前文说过，秦人在礼县的老家往往称为“西”，有“西垂”“西犬丘”“西陵”等，后来又成为“西县”。“西畤”，既可以解释为“西垂之畤”，也可以解读为“西县之畤”。“畤”这个字，就是秦国祭天地点的专用名词。即“止也，言神灵之所依止也。亦音市，谓为坛以祭天也”，这是《史记索隐》的说法，意指畤是神灵驻足之处，有祭坛。我们说秦国有西畤，有鄜畤、吴阳上畤、吴阳下畤等。2016年很重要的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就是凤翔血池遗址，那里出土过“上畤”“下祠”陶文的瓦片。

《史记·封禅书》中说：“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駵驹黄牛羝羊各一云。”襄公杀牛、马和羊进行祭祀，駵驹是黑鬃的红马，羝羊是公羊，还有黄牛。这条记载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就是秦人来自东方。少昊、太昊本来都是东夷部落的神，少昊很可能是嬴姓秦人的父系神。后来与五方、五色、五行结合，太昊成了东方青帝，主木；少昊成了西方白帝，主金。这其实也暗示了秦人从东向西迁徙的历史。除了西畤外，后来秦建立的两个畤：秦文公立的鄜畤和秦献公在栎阳立的畦畤，祭祀的对象也都是白帝少昊。这些足以说明白帝在秦人祭祀系统中的重要性，它其实和秦的族源有关。殷墟卜辞中，殷人祭祀东方用黄色之牲，包括黄牛；与秦人祭祀少昊白帝用黄牛一样，也说明了秦人源自东方族群。

我们在礼县工作时，很偶然的情况之下，发现了汉代的西畤。

在礼县县城北有一座鸾亭山（图1右上），其中“鸾亭瑞雾”是礼县八景之一。鸾亭山上一起雾，礼县县城就下雨，简直成了当地的晴雨表。山顶的海拔高度是1700米，县城海拔是1100米，爬上去要一个小时。这是我经历过的最艰苦的田野发掘，每天早晨爬上去，中午让老乡送饭上去吃，下午发掘结束再爬下来，爬下来也不容易。

图1 礼县鸾亭山及山顶的祭坛

山顶上有祭坛（图1左），这个祭坛不是人工堆筑的，是在自然山脊的前端，把中间挖断，与后面的山脊隔断，有一个豁口，就形成了一个祭坛。坛面不是水平的，向前向下倾斜，有15°的夹角。从平面看，基本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周围一圈有夯土围墙。坛面上有一些祭祀单位，最主要的就是G4（G:灰沟），还有一个F3（F:房址）。F3出了五组玉器，G4出了三组玉器（图2）。

图2 鸾亭县遗址发掘现场

当时，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个遗址来发掘？我记得很清楚，2004年的下半年，早期秦文化的项目刚刚开始。10月底的时候，已经下雪了，也没有合适的遗址可挖。大家都来问我。我说那就挖鸾亭山遗址，听说上面出了玉器，还有砖瓦。调查的时候，我们发现山顶上白花花的兽骨，那就是祭祀坑。古代祭祀的时候会挖坑殉埋动物，坑里面有大量的兽骨。盗墓的人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东西，就把它掏出来了。地面上都是兽骨，大量的汉瓦及瓦当的残片，还有周代陶豆的残片。当时一看就觉得，这个遗址很重要，但具体是什么性质也不太清楚。

上去之后发掘，一开始是住在水湾村，就是遗址旁边的一个村子，在山上，他们用的水都是山泉。我晚上睡老乡家的土炕，翻《汉书·郊祀志》。我说可能会出土圭、璧这两种玉器，因为这个遗址比较特殊，和《郊祀志》的记载很像。第二天开挖，老乡铲表土，第四锨铲下去，一个白白的、圆乎乎的东西出来了。老乡嘀咕：“怎么有这么大的纺轮？”其实是玉璧。白色的玉璧就这样被铲出来了。遗址在山顶上，地表土很浅很薄，水土流失很严重，遗迹仅保存了一个底部，所以挖表土的时候，玉器就很快被挖出来了。圭、璧总共出了10组51件，其中最隆重、组合最完整的一组（图3），由如下器物组成：两件玉璧，一件大的青玉璧和一件白玉璧；八件玉圭；两件玉人，一件男性的玉人，面朝上，带八字胡，还有一件女性玉人，面朝下。

图3 鸾亭山“四圭有邸”(两套)的玉器组合

这个祭天遗址是汉武帝时期的。文献记载，祭天要用圭、璧，因为圭这个尖首的形状，象征草木萌发、生机勃勃的状态。“苍璧礼天，黄琮礼地”，所谓天圆地方，璧是圆形的，象征天。《周礼·考工记·玉人》中说“四圭有邸”，一开始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清代的经学家有很多种解释，有的画出了这样一种玉器：中间是一个圆的璧，四面各伸出去一个尖角的圭；用一整块玉雕成，说这个就叫：“四圭有邸”。其实不是，所谓的四圭有邸，就是一件圆形的玉璧和四件玉圭的组合，它是祭祀昊天上帝的。在先秦时期，包括秦汉时期，最隆重的祭祀，就是用四圭有邸祭祀昊天上帝。其他的要低一等，比如两圭有邸，就是两件圭和一件玉璧，级别等而下之。

那么，在鸾亭山挖出的这八件玉圭和两件玉璧是什么呢？两套四圭有邸。说明祭祀级别是相当高的。《周礼》说祭祀上帝才用四圭有邸，所以，鸾亭山祭祀的对象应该是昊天上帝，就是白帝少昊。鸾亭山发掘了10组51件玉器，除了最隆重的8圭2璧这一组，还有两组1璧1圭的（图4:2），四组1璧2圭的（图4:1、4），一组2璧1圭的（图4:3），一组3璧5圭的，一组1璧3圭的。玉器的组合数量有多有寡，有比较隆重的，也有比较简单的。

除了祭祀上帝，《周礼》还记载祭祀日月星辰用“圭璧”，也就是1圭1璧；祭祀“四望”，也就是四方的名山大川用“两圭有邸”，即2圭1璧。此外，还祭祀风师、雨师等等。不同的组合可能有不同的祭祀对象，但它们比祭祀上帝的那一组级别都要低。这很好理解，虽然是对天上群神的祭祀，但群神也有主从之分、上下之别。

F3有一组是1件青玉圭和1件青玉璧（图4:2），这个玉璧饰谷纹，周缘饰凤鸟纹，压在瓦片下。F3的这个建筑是举行祭祀活动的场所，在祭祀活动过程中，把这些玉器一组组摆上去。但可能由于某种原因没有再撤回来——玉器用完了本应该收回来。后来建筑倒塌，把这些玉器压在下面，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堆积状态。

图4 鸾亭山祭祀遗址玉器组合

这个圆形的祭坛周围有一圈围墙，围墙上面都有覆瓦，瓦当的中心有大圆点，当面涂朱，瓦文是“长乐未央”（图5）。这种瓦当的级别是很高的，皇家建筑才能用。所以，这也应该证明鸾亭山遗址是汉代皇家祭天的遗址，是比较特殊的。

图5 “长乐未央”瓦当 

鸾亭山的发掘，证明了这是汉代的西畤，那秦襄公立的西畤在哪儿？应该就在附近。汉代西畤是在鸾亭山顶上，鸾亭山山腰那一块有大型的夯土台基，也经过钻探，有可能就是秦的西畤，当然，这需要进一步发掘才能得到确认。

西畤这个地点，秦建立之后一直沿用到汉代，直至王莽时期才被废弃。王莽要复古改制，复兴《周礼》，包括西畤在内的一些畤都是秦建立的，往往被认为不合乎《周礼》，所以统统都要废掉。在这个遗址上我们发现，它的确是在王莽时期废弃的，在有些废弃的灰坑里面有建筑用的鹅卵石，可能是建筑附近的散水石；还有王莽时期的布币，证明当时的确对这个遗址进行了一些破坏活动，可以跟《汉书·郊祀志》对比验证。秦汉时期的祭祀，汉初到汉武帝时期主要继承了秦的祭祀系统，包括西畤。到了西汉晚期，王莽进行了重大的变革，把祭祀体系要改动得完全合乎《周礼》，使它规范化。《汉书·郊祀志》的记载，在这个遗址里充分体现出来了。

（作者梁云，西北大学教授；文章来源：《西垂有声：〈史记·秦本纪〉的考古学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