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阅读
夏鼐、孟图神庙与埃及考古
正文
夏鼐是我国著名的考古学家，中华人民共和国考古事业的主要指导者和组织者，是现代中国考古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在中国考古学的发展过程中做出了巨大贡献。建国以来，1950-1982年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1977年改属中国社会科学院）副所长、所长。1982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考古研究所名誉所长。在中国新石器时代和商周考古学研究，以及中西交通史和中国科技史研究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夏鼐先生除了将自己毕生精力投入到中国考古的事业中外，亦与另一个古老文明——埃及考古，结下了不解之缘。夏先生因缘际会于1934年在申请赴英留学时，由本科的中国近代经济史改学考古学，并在伦敦大学师从著名的埃及学家格兰维尔（S. Glanville）学习埃及考古，1946年免答辩获得了伦敦大学的埃及考古学博士学位。在外留学期间，夏鼐不仅学习了埃及及近东考古学、国外考古学理论与技术方法以及人类学等相关方面的知识，完成了令后人难以逾越的《古代埃及的串珠研究》，同时还先后参加了埃及艾尔曼特(Armant)遗址和巴勒斯坦杜韦尔（Tell Duweir）遗址的考古发掘。
1938年2月3日，夏先生结束了在艾尔曼特遗址为期一个月的考古实习后，次日他又开启了一番考察，在当天的日记中他写到：
“今日预备以整天的工夫专逛卡尔纳克……时已近11时，我要赴Temple of Montu[孟图神庙]，驴夫甚觉惊怪，谓为什么专找这些人家罕来的残石块参观，放着伟大的阿蒙神庙不去，因为坚持要去，没法子，他只好跟我来。绕道至Sandstone Portal of Ptolemy Evergetes[托勒密·奥厄葛提斯砂岩石门]，门锁着不能进去，绕一个弯，经Gate of Thutmose I[吐特摩斯一世之门]，由南面进来，孟图神庙，Ptolematic Temple and Small Chapel[托勒密神庙和小教堂]都很残破荒凉，还不及穆特神庙湖光寺影，风景引人，放在阿蒙神庙之旁，自然罕有人来观光。……”（《夏鼐日记》卷二，1938年2月4日，第166页）
日记中提到的“卡尔纳克”是现存世界上最大的古代神庙群，阿蒙神庙作为中心神庙，其布满古埃及铭文的多柱厅和墙壁上的浮雕，蔚为壮观，历经千年沧桑，至今闻名遐迩。而当日夏先生却绕过了阿蒙神庙，径直去了相对偏僻的孟图神庙，令人颇感意外。这是否与底比斯地区的原始信仰——孟图神，以及夏先生的实习地艾尔曼特遗址有关？夏先生的日记并未道出，我们不妨结合相关材料先来认识一下孟图神及其神庙。
根据考古证据显示，孟图神最早出现在古王国第6王朝（约公元前24世纪），北部萨卡拉遗址内的金字塔铭文中曾记载着孟图神的名字。同一时期在南方底比斯墓葬中，出土了相关铭文“孟图神，艾尔曼特之主”，表明孟图神是埃及南部最古老、最重要的神明之一，底比斯地区的主神。根据文献记载，艾尔曼特是孟图神信仰的起源地，又称“南方的赫利奥波利斯”。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位于埃及北部，是下埃及著名的太阳城，以崇拜太阳神拉而闻名。艾尔曼特与赫利奥波利斯并称为埃及南北两座太阳城。
第11王朝时，来自底比斯的法老孟图霍特普二世率部族重新统一了上下埃及，他的名字当中就包含孟图神。孟图神信仰在第11王朝时曾一度达到顶峰，这一时期的法老均以孟图神命名，孟图神成为了当时官方供奉的神明。自第12王朝起，太阳神阿蒙信仰逐渐发展，最终于第17王朝末期彻底取代了孟图神，成为了底比斯地区的主要信仰，进而成为了全埃及所供奉的神明。尽管如此，孟图神在底比斯依然占据重要的地位，在铭文中他仍被称作“底比斯之主”。
古王国的孟图神与星辰相关，被视为天空中围绕着太阳神的天神之一。他常以人身鹰头的形象出现，头饰为两根羽毛和太阳圆盘，手执权杖，有时还佩戴象征王权的双蛇头冠。太阳神属性和创世神属性是孟图神信仰的本源。这使得孟图神在古代埃及泛神论的环境中有别于其他一般神明，在国家宗教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鹰头荷鲁斯”的形象也印证了其太阳神的属性；“圣牛”是孟图神的另一种形象。法国埃及学家罗格（Bisson de la Roque）认为，在新王国之前的文献中从未提及过孟图神的战神属性，圣牛代表着孟图神拥有的“繁育力”而非后人所混淆的“战斗的公牛”。新王国时期，孟图神与太阳神拉和阿蒙神相结合，被称作阿蒙-拉-孟图。由于此时阿蒙信仰繁盛，孟图神最初所拥有的太阳神、创世神和圣牛代表的“繁育力”属性不再被提及，转而以战神、守护神的形象出现在此时的文献中。在古代埃及的后期，孟图神以圣牛布齐斯（Bouchis）的形象在艾尔曼特继续接受供奉，直至罗马皇帝戴克里先时期（公元4世纪）。
在底比斯地区，供奉孟图神的神庙遗址主要有四座，它们分布在古城的四个方位，共同拱卫着底比斯。除了夏先生参与发掘的艾尔曼特的孟图神庙以外，另外三座孟图神庙分别位于梅达姆德、陶德和卡尔纳克北部。古希腊语称作“底比斯的庇护圣所（Palladium of Thebes）”，法国埃及学家德里奥东（Drioton）称它们是“底比斯的精神守卫”。
（一）艾尔曼特遗址
艾尔曼特遗址（Armant），古称赫尔蒙迪斯（Hermonthis），位于埃及南部名城卢克索西南约9公里处，行政区划隶属于基纳省。坐落于尼罗河西岸的艾尔曼特毗邻著名的国王谷，自古以来就是底比斯的陵墓区。考古发现表明，该地拥有贯穿埃及史前时期至希腊罗马时期的各阶段的墓葬遗存。中王国时期，法老为供奉底比斯主神孟图神在艾尔曼特建造了一座神庙，后王朝和托勒密时期的法老在原有基础上又加以修缮扩建。例如，“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在神庙内为她与凯撒之子凯撒里昂修建了一座“诞生屋（Mammssi）”，以昭示“小凯撒”得到了神明的庇佑，神明授予未来的托勒密十五世以统治埃及的权利。遗憾的是该建筑在1861年当地建造炼糖厂时被毁。另外，艾尔曼特靠近沙漠的边缘地区还有一座第30王朝（公元前360-343年）建造的圣牛葬祭庙（Bucheum），此时动物崇拜盛行，圣牛布齐斯作为孟图神的化身得到了埃及人的供奉。
1926年，在英国实业家罗伯特·蒙德（Sir Robert Ludwig Mond）的资助下，英国埃及考察协会（Egypt Exploration Society）的考古学家率先对该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1930年至1938年间，英国考古学家迈尔斯（O.H.Myers）作为艾尔曼特考古队负责人，对圣牛葬祭庙、孟图神庙和墓地进行了系统地考古发掘。夏鼐先生作为实习生来到艾尔曼特时，恰巧是英国考古队在艾尔曼特的最后一季考古发掘。此时，圣牛葬祭庙的考古报告（The Bucheum I-III三卷本，1934年）已经出版，孟图神庙的发掘简报也在撰写中。是年，迈尔斯带领夏鼐在内的工作人员，一方面从事史前墓葬的清理和记录工作，另一方面率队进入西边的沙漠地区，试图寻找尼罗河西去哈里杰绿洲的贸易路线上的遗迹。1938年10月，因资助人蒙德的逝世，该遗址的发掘工作告一段落。直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埃及文物部门才重启对艾尔曼特的考古发掘工作。近年来，艾尔曼特孟图神庙的研究由法国国家科研中心、法国蒙彼利埃第三大学与法国开罗东方考古研究院共同合作，试图通过建筑学、铭文学与考古学的研究，重新展现其在古埃及宗教史上的重要意义。
（二）梅达姆德遗址（Medamoud）
梅达姆德的孟图神庙位于卡尔纳克东北约8公里，古埃及人把供奉在这里的孟图神尊称为“梅达姆德古老而尊贵的圣牛”。该神庙最早可追溯至中王国塞索斯特里斯三世时期（约公元前1837-前1819），新王国时期法老的铭文也有发现。现今保存的神庙主体建筑年代为托勒密时期至希腊罗马时期。1925-1932年，法国开罗东方考古研究院首次对该神庙遗址进行大规模考古发掘，揭露了希腊罗马时期的主体建筑结构。1926年三月，该遗址出土了4座拉塔维女神像（Rattawy，孟图神的配偶）和4座象征孟图神的公牛像。刻写在4座公牛像上的铭文清晰地记录了孟图神崇拜在底比斯地区的分布情况。根据铭文显示，这4座公牛像分别献给：梅达姆德的孟图、底比斯的孟图、陶德的孟图及艾尔曼特的孟图,为进一步了解底比斯地区独特的创世神学提供了考古证据。随后该遗址的工作仅限于拍照存档、绘图及铭文的研究。自2011年起，法国开罗东方考古研究院、埃及古物部和法埃卡尔纳克神庙研究中心三家单位重新对遗址开展了深入地研究工作。
（三）陶德遗址（Tod）
陶德遗址距离卢克索以南二十多公里，与艾尔曼特遗址隔岸相对，建筑主体为孟图神庙。1933年，作为梅达姆德遗址考古工作的延续，法国开罗东方考古研究院的考古学家罗格决定在这里开辟新的工作区。1934-1940年，神庙主体的考古成果相继发表，并出版了这一时期的考古报告。随后的发掘工作由于二战爆发而停滞。1979年，卢浮宫考古队来到陶德遗址时，该遗址受到尼罗河泛滥的影响比较严重，一些遗迹已经被腐殖土掩埋，亟待重新清理。陶德遗址的铭文和浮雕材料极其丰富，铭文的整理与释读是该遗址的学术研究重点。
根据相关的考古报告和研究文章，在陶德遗址发现年代最早的考古证据为第五王朝乌塞卡夫（Ouserkaf）法老的石柱，但石柱铭文并没有提及陶德及孟图神。在神庙区内，神庙主体建造于中王国时期，另有一座新王国时期图特摩西斯三世停放太阳舟的神殿，其余建筑均为托勒密和罗马时期所建。研究人员根据铭文确定，最初的神庙建于法老孟图霍特普二世时期，即公元前2050年左右，后由三世最终修缮完成。神庙正门由塞索斯特里斯一世修建，并刻有很长的一篇赞颂铭文。1936年，考古学家在神庙地板下方发现有古代祭司埋藏的银杯、银环、金银饼和青金石的石料多达上百件，经研究这些贵金属和石料很可能来自爱琴海或叙利亚、近东一带。银杯叠置，与其它贵金属等一齐封存在4个铜箱之内，这批考古发现被称作“陶德遗珍”。至新王国时期，图特摩西斯三世在神庙轴线的北侧建造了一座神殿，后被拉美西斯时代的统治者再次修缮并使用。托勒密时期的法老用砂岩在神庙前建造了两个前厅，并在外墙处装饰有大量描绘孟图神的浮雕。斯芬克斯大道与神庙之间曾有一座托勒密时期的塔门。法国考古学家凡古特（J.Vercoutter）于1950年发表文章指出，陶德神庙存在两条轴线，一条是斯芬克斯大道——孟图神庙为参考的中王国和托勒密时期的轴线，另一条轴线则向北偏约10°，以围墙和与其平行的图特摩西斯三世太阳船厅为参考，推测为中王国时期以前的轴线。
（四）卡尔纳克北部（Karnak-Nord）
遗址毗邻卡尔纳克主神庙阿蒙神庙区北侧围墙。根据目前已知的考古材料，该遗址孟图神庙始建的年代在新王国阿蒙霍特普三世时期，约公元前1391至前1355年。经后世法老修缮重建，最后由第三十王朝的法老在原有基础上修复扩建，使得该神庙区拥有独立的泥砖围墙、塔门、方尖碑等建筑以及一个小型圣湖。围墙内的建筑大体可分为南北两部分，北部建筑包括哈普拉神庙、孟图神庙和“高处神庙”，由东至西依次排列。孟图神庙和哈尔普拉神庙正门朝北，与北围墙的塔门和斯芬克斯道对应，是宗教庆典时的主要通道。“高处神庙”位于神庙区的最西侧，是一座边长约25米的矩形建筑。该建筑的地面高度与孟图神庙主体建筑的顶部高度一致，当时的人们可以通过阶梯登上“高处神庙”，俯瞰孟图神庙区全景；南部建筑包括玛特神庙以及沿着神庙南围墙修建的6座奥西里斯神殿，它们的入口一致朝南。玛特神庙的结构特别，是一座十分罕见的供奉玛特神的宗教建筑。考古发现证明，即便是在古代埃及历史上严酷的宗教改革时期，卡尔纳克地区的玛特崇拜仍没有被禁止，而是以一种适应当时宗教氛围的形式继续接受人们的供奉。神庙东围墙上开有东门，推测可能为日常使用的门道。另外，孟图神庙西围墙外侧和阿蒙神庙北围墙之间的区域保留有一处希腊罗马时期泥砖结构的居住遗址。
1940年3月，法国开罗东方考古研究院的埃及学家瓦利耶（A.Varille）开始对该遗址进行首个季度的考古发掘工作，揭露了孟图神庙区内主要的建筑结构，并出版了第一卷考古报告。值得一提的是，此时夏鼐先生已再次返回埃及，正在500公里外的开罗博物馆进行其博士论文古埃及串珠的研究。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法国考古学家将发掘重点放在孟图神庙前厅、北门以及西墙外的晚期居址等遗迹上，并出版了2本考古报告。从1968年起，另一位法国考古学家雅凯（J.Jacquet）开始对孟图神庙围墙外东南角的“图特摩西斯一世宝藏屋”进行长达十余年的发掘、整理及研究工作，至今已出版考古报告6册。
与其它三座孟图神庙相比，卡尔纳克北部的孟图神庙位于底比斯腹地，距离阿蒙神主庙最近。它与南侧的阿蒙神庙区、穆特神庙区（阿蒙神的配偶）位于同一条轴线之上。神庙区之间的建筑关系密切，例如，阿蒙神庙区内部发现的一系列小型的奥西里斯神殿一直延续到孟图神庙区围墙的内部及西围墙外侧。但由于保存状况不好，考古工作搁置的时间较久，其中的联系尚不得而知。总体上讲，该神庙区内建筑的演变及其周边大部分区域的遗存尚不清晰，考古材料尚未进行系统梳理，有待利用现代科技手段和方法进行分析，因此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目前，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已与埃及古物部开展合作，双方计划于2018年年底对卡尔纳克北部孟图神庙开展新一季度的考古发掘与研究工作。
1937年，艾尔曼特遗址开启了夏鼐作为一名埃及考古学生的第一次实习，同时亦可视为开启了他作为一名考古学者正式的田野发掘。1940年底回国之后，夏先生虽主持了如马王堆汉墓、广州南越王墓、明定陵等重大考古项目，但也再无缘踏上金字塔的国度再续埃及考古之缘。近年来我国十余家考古研究单位和高校先后在国外开展多个考古项目，但作为世界范围内考古发掘历史最为悠久，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古埃及考古，我国学者尚未真正参与其中。2016年7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赴埃及考古发掘与研究”项目被列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重大项目。在中国考古学奠基人夏鼐先生参观卡尔纳克北部的孟图神庙遗址80年之后，伴随着中国考古自身的发展与壮大，中国考古队将历史上首次赴埃及开展考古发掘工作。
原标题：《回到诸神的世界：夏鼐与古埃及孟图神庙》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原文已刊在了《中国社会科学报》上。因版面有限，有些删减。现将全文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