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旧石器时代“精英”的没落

摘要: 这是个有点奇怪的话题,常识之中的旧石器时代是没有明显社会等级的,很难说有什么精英。不过从石器技术的角度来说,却是可以成立的。我们可以把那些需要高超技巧,需要长时间训练,甚至是需要一些天分才能掌握的技术,称之为“精英技术”。与之相对应,可以把那些不需要太多技巧,无须多少训练,只是依赖重复劳动投入的技术,称之为“大众技术”。能够掌握 ...


这是个有点奇怪的话题,常识之中的旧石器时代是没有明显社会等级的,很难说有什么精英。不过从石器技术的角度来说,却是可以成立的。我们可以把那些需要高超技巧,需要长时间训练,甚至是需要一些天分才能掌握的技术,称之为“精英技术”。与之相对应,可以把那些不需要太多技巧,无须多少训练,只是依赖重复劳动投入的技术,称之为“大众技术”。能够掌握精英技术的人毕竟是少数人,所以称之为精英;能够掌握大众技术的人自然是多数,由此就成了大众。


在中国旧石器时代的石器技术中,能够称得上精英技术的莫过于细石叶技术,我曾经称之为旧石器时代打制石器技术的巅峰,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细石叶技术中其实包含着一系列的石器技术,如两面加工、预制台面、间接打击等,有时甚至还需要热处理。能够用于制作细石叶的石料必须足够细腻、坚硬、脆性好,如果遇到某些原料这些性质不够理想的话,可能就需要热处理。民族志上记载,把石器毛坯埋在沙子里,上面生火,烧上四五个小时,然后让其自然冷却,最后取出来。经过热处理的石料,石片的剥离面上会有一层油脂状的光泽。在细石叶技术的考古材料中,泥河湾盆地的石料很有可能是经过热处理的,出土材料上能够看到光泽,而天然石料上看不到。


内蒙古林西白音长汗出土的细石核近八厘米长


热处理的方法可能是在不经意之间发现的,生火就可以实现,并不需要什么技巧。真正体现技巧的地方是间接打击,为了剥离细石叶,前期需要做一系列准备,比如先加工出两面器,预制好台面。打击之前,先要固定细石核,通常需要用到木头夹子,捆紧之后再打入楔子,这样就能夹得更紧。最好在细石核底部再加一片底托,防止经过击打的细石核滑动。民族志上记载有人可以用脚趾夹住,实在是不可思议,后来的实验者认为这个说法可能是夸张了。预制台面的过程会产生一些雪橇形的石片,这是一种带有“炫技”性质的打片,因为预制台面并不必然需要这么做,处理不好,很可能把石核毛坯破坏了,但是考古材料中就出土了不少这样的石片,我们称之为“削片”,就好像是从石核上削下来的。


细石叶工艺生产两种形式-分别采用片坯与块坯


细石叶技术的难点还在于细石核本身,它的尺寸很小,小的如同铅笔头,要准确把控打击的位置,的确需要长时间训练。还值得注意的是,剥离下来的细石叶其实只是工具加工的中间产品,还需要把细石叶镶嵌到骨、牙、角、木等有机材料制作的柄上去,而要做到这个,就需要把这些有机材料刮磨出来,然后在上面开槽,还需要有粘接剂,能把细石叶固定住。总之,程序相当复杂,复杂到即便是现代考古学家能够复制该技术的也屈指可数,大多还需要现代工具的帮助,比如用铜制的尖部顶住石核边缘,然后打击或压制;或是用螺栓来固定细石核,技术难度与古人难以比拟。然而,就是这样一种登峰造极的石器技术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取而代之的是简单打制与磨制技术。


细石叶的镶嵌方式-右侧标本为西伯利亚发现的镶嵌细石叶的标枪;左侧最下面一件为澳大利亚的dearth spear-镶嵌的是石片;其余为中国发现的考古标本


磨制石器技术是新石器时代代表性的石器加工技术,虽然是晚出现的技术,其实更加简单。制作一件石斧,你只需要初步打制成型,然后琢制表面,最后是磨制。制作的难点并不是打制的过程,而是琢、磨所需要的时间。所谓琢,就是拿一件带尖的石块去敲砸器物表面,把那些过分凸起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敲掉,让器物表面基本平整。所谓磨,就是用沙子打磨器物表面,使其光滑。沙子越细,打磨后器物表面就越光滑。打制一件石斧毛坯对于熟练的石器打制者来说,需要的时间大致在半个小时左右(基于我自己的实验),琢与磨的时间需要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的时间(按每天投入两个小时起来计算,毕竟每天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情)。琢磨的过程极其耗时,如今“琢磨”已经变成了反复思考的代名词,而真正的琢磨过程并没有技巧可言,需要的是耐心,能够把简单、重复的劳动坚持下去。


从以打制石器为特征的旧石器时代到以磨制石器为特征的新石器时代,石器加工技术的发展路径产生了大转折。在旧石器时代两、三百万年的历史中,石器打制的发展趋势基本是一脉相承的:更优质的原料,更准确的打击,更标准的产品。然而,就是在旧新石器时代过渡期间,也就是在数千年的时间中(不同地区持续的时间有长短差别),这个趋势被逆转了,人们不再追求那些传统的“高级技巧”了,你可以想象那些掌握这些高级技巧的人,他们的内心一定是非常失落的!


这样的情境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呢?时代发展的大转折导致旧的知识过时,曾经的社会精英成为现实的笑话。还记得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么?他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他会背诵八股文,但是现实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仍然固执地穿着他那脏兮兮的长衫,在人们的嘲笑中缅怀那已经消失的时代。过去的一百多年,是中国历史大转折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这个转折的时间似乎有点长;而对于整个人类史而言,这个转折实在有点过于急剧。上一次类似的大转折就是旧石器时代的终结,人类从狩猎采集转向了农业生产,这一次是从农业生产转向工商业生产。上一次转折持续了数千年才得以完成,而这一次转折所用的时间不过百余年,尤其是对中国而言。在这样急骤的变革中,生活就像翻书一样,知识很快就过时了,一代精英转眼之间就成了孔乙己式的人物。


曾经读过汪曾祺先生回忆自己在西南联大时期的见闻,他注意到一个令人惊奇的情境,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的女子似乎极其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但是她们的丈夫整天无所事事,居然可以蹲在门口喝牛奶(这可是在抗战时期啊)。汪先生是惊异于西南女子的能力,而于我而言,看到的是一个文化变迁的场景。这里的男子绝不是从来就这么懒惰的,他们的先辈可能是优秀的猎人、战士、巫师,或是其他的重要社会角色,但是时代变了,他们不再有猎物可以狩猎,不再有战场体现英勇。他们只是按照习俗,不碰家务,不做那些不属于男性的工作。然而,在现实面前,他们是令人尴尬的存在。


旧石器时代终结的时候,有没有这种令人尴尬的存在呢?也许我们可以先做一下推导,以后或可以在考古材料的发现与研究中进行验证。旧石器时代的最后阶段,原始的狩猎技术可以说已经十分完善,弓箭、投掷器等远射程的工具都已经具备,表现在石器技术上,就是打制石器技术的登峰造极,“精英化”明显,技术的复杂程度决定了只可能有少数人掌握这样的技术。有趣的是,事情的发展是辩证的,精英技术发展的同时,又出现了一些相对简单但很实用的技术,比如修鹿窖、挖陷阱、筑鱼梁等。这些技术的存在需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人们在一个地方居留的时间要足够长,否则这样的投入就有点太大了。究竟多长合适呢?简言之,居留时间越长,这样的投入就越值得。此时砍伐、挖掘的工作量都会大大增加,需要石器工具更加耐用而不是精巧。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这样,掌握精英技术的个人与群体必定会失去曾经的社会作用,以及与之相关的威望与地位。这些人往往都是专长于狩猎的男性,他们见多识广、心灵手巧、机智勇敢,而且体态健美。他们的对手是一些更愿意“宅”在中心营地的人,这些人不适合或不愿意过居无定所的生活,其中包括老人、孩子、女人(尤其是怀孕的)、有病的人,以及社会另类(那个时代的宅男)。历史的发展有点讽刺,精英非但没有得到偏爱,反而被历史抛弃了。生活在中心营地的人,他们遇到的困难更多,毕竟营地周围的食物资源是有限的。于是,他们不得不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不得不想办法把一些不能吃的或是吃起来很麻烦的东西变成能吃的,这就是农业之始。这些工作大多并不复杂,但是极其耗时,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春天播种下去,秋天才能看到收成。长时间生活在中心营地里,是用不着那些精英技术的,一些简单、耐用的工具更符合实际需求。与此同时,操持精英技术的人们带回来的猎物越来越少,相反,宅在中心营地的人提供的食物越来越多,尤为重要的是,他们所提供的是耐储存的食物,能够帮助人们度过青黄不接的困难季节。一个是锦上添花,另一个是雪中送炭,究竟谁更重要呢?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


旧石器时代的精英们会感到失落,这是可以肯定的。按照屁股决定脑袋的理论,他们很可能会愤世嫉俗,哀叹人心不古。他们会怀念曾经的美好岁月与荣光,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上天会抛弃他们。他们非常不屑那些低等的食物,但是又不得不接受。很多很多年后,他们终于明白,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它叫做农业时代,取代了狩猎采集时代。这个转型期持续了数千年到一万多年,社会的变迁在一代人来看,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持续的效果是惊人的。在这个社会转型期中,我们有理由相信女性在食物供给上的作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与之相应,她们的社会地位也会水涨船高。如果女性对待男性就像历史上男性对待女性一样,那么那个时候的男性就比较惨了。不过,目前没有证据表明那个时候的男性过得比较惨,可能只是有点无所事事,有点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他们决定抛弃骄傲,开始从事那些看起来简单其实更有意义的活动——农业生产。


回顾人类社会的历史,经历过众多大大小小的转型期,每次社会转型的时候,都会看到某些阶层的崛起,同时还有某些阶层的失落。八十年代,出租车司机曾经风光无限,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抢着进工厂,前些年教育培训机构火爆异常,这些都只是社会历史的小小波动。如旧、新石器时代过渡这样的转型,能够相提并论的只有农业社会向工商业社会的转型,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现代化进程。农业时代的精英代表是贵族士大夫,他们负责那个时代的社会规范。过去一百多年,中国经历了一系列深刻的变革,有点甚至非常激进,士大夫阶层已经基本消失,不过在文化心理上还有一些保留,所以常常还能看到一点缅怀。时代在前行,它有自己的趋势与轨迹,对于现实生活来说,精英只有现在式与未来式,而没有过去式。这听起来多少有点残酷,事实上,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世间的过客,与时俱进,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才是走出曾经骄傲的最好方式。个人如此,集体如此,国家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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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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