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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八水——汉唐长安城与生态环境

摘要: ▲史念海中国历史上建都年代最长久的城市当数到长安。长安作为都城竟长达千有余年。在其地建都的王朝和政权也多至十余个。其中有的历年较为短促,甚至不足以具数。最为悠久的当推西汉和唐代。西汉緜延二百余载,唐代亦近乎三百。唐代上承西魏、周、隋,中间并未稍有间断,合而计之,已多超过五百年。这些王朝和政权以长安为都,各有其具体的因素,彼此不尽 ...

史念海

中国历史上建都年代最长久的城市当数到长安。长安作为都城竟长达千有余年。在其地建都的王朝和政权也多至十余个。其中有的历年较为短促,甚至不足以具数。最为悠久的当推西汉和唐代。西汉緜延二百余载,唐代亦近乎三百。唐代上承西魏、周、隋,中间并未稍有间断,合而计之,已多超过五百年。

这些王朝和政权以长安为都,各有其具体的因素,彼此不尽相同,刘邦初建帝业,其都城所在,乃是着眼于关东的洛阳,稍后才定鼎关中。其所以作此决策,是因为关中有四塞之险,可以据以防守,不虑其他势力妄图颠覆。唐代承周隋之后,长安已久作为国都,不须再作其他计较。其实唐代所承受的,还不仅是这一座都城,而是自宇文泰以来早已形成的关陇集团的力量。宇文泰本为北魏武川镇将,席六镇的余力,据有关陇各地,与当地人士相联系,浸假成为强大的军事势力。近人治史,以关陇集团相称,不是妄加之辞。这一军事势力不因周隋政权的更迭而有所减削,下至唐初依然存在。唐高祖李渊由太原起兵,并不南下先据有洛阳,而是直指长安。当时王世充正占据洛阳,兵力尚相当强大,不应即与之角力。长安实为关陇集团核心所在,得到长安,不仅可以消灭王世充,更可进一步消灭其他势力。正是这样,当时并未考虑到关中的形势是否险要,关陇集团已经以关中为核心,也就用不着像刘邦那样多事考虑斟酌。

阙楼图(西壁)

陕西省乾县懿德太子墓墓道

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秦汉之际所谓关中是指汧、雍,河、华之间的地区。汧、雍是山名,也是水名。汧山、汧水在今陕西千阳县,雍山、雍水在今陕西凤翔县,皆在陇山的近旁。河谓黄河,华指华山。汧、雍,河、华之间,用现在的地理来说,就是陕西省的中部。这里是一片可以从事农耕的富庶地区,而且从周秦以来,都是如此。这也是促使刘邦以关中为都的因素。这样富庶的地区,唐时还未多有改变,周隋两代久居其地,已见其利,也是用不着李渊再多所用心的。

由此可见,汉长安城能作为一代的国都,其主要的因素实在于地理方面。唐代建都长安虽起因于社会人事的因素,其实地理因素和前代并无若何显著的差异,就无须再多斟酌。 具体说来,就是汉唐长安城的生态环境相当优良,对于当时国都的繁荣和发展,都具备有利的条件。兹特再作说明,以期有助于汉唐两代史事的理解。

当刘邦选择国都之时,刘敬、张良等人皆建议以关中为宜,并盛加称道 关中的四塞。四塞之说,并非起自汉初,早在秦昭襄王时,谋臣策士就已一再称道。何谓四塞?历来学者解释不一。既以塞相称,当与其周围的山地有关。关中南倚终南山,也就是后来的秦岭。秦岭高耸,其间仅有若干谷道,通向南北。虽说是谷道,却也险峻,可以据以防守。秦岭蜿蜒,就在长安城南,山势深厚,不只以堪供防守见称。 关中西有陇山,东有崤山。陇山雄峙于西鄙,崤山委蛇于东疆,皆可设关置守,而设于崤山的函谷关,自战国以来即已有名于世。战国时所谓关东诸侯,就是以函谷关为限。就在汉时,关东、关西几乎成为当时人士习用的言辞。关中北侧也有山,可与终南山相对。早在周代,诗人歌咏就不时以南山北山并提。不过所谓北山并非仅只一山,而是岐山、嶻嶭诸山并称。诸山虽皆耸峙,却并非连在一起,其间间隔有的还相当广阔,说到防御就不易为力。当时四塞皆相应设置关隘,北边的关隘,即所谓萧关,乃设于陇山北端,远在今宁夏固原县,更在岐山诸山之北。对此历来虽有不同的解释,但萧关远隔于汧、雍,河、华的关中之外。确也是实际的情况。

方从义《太白泷湫图》

纸本水墨,105.6 × 46.1 cm

现藏于大阪市立美术馆

汧、雍,河、华之间的关中平原,在汉、唐两代皆可以说是异彩杂陈,作为关中中心的汉、唐长安城附近更是如此,和现在也有许多不同之处,当时的具体情况是应该再作探讨的。关中虽属平原,就全国来说,实际上却只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黄土高原为黄土堆积而成,黄土疏松,易于受到侵蚀,故时时在变化之中。黄土高原位于黄河中游,早在旧新石器时期,即已有先民在其上徜徉,而且其遗迹的众多,令人惊异,足见其时生态环境的优良。可是迄于今日,黄土高原遍布沟壑,与前迥异。这当然是不断演变的结果。 不过应该指出,虽说是长期的演变,然而最为的严重,却只是近五六百年间的现象,并非自远古以来,都是这样严重的。汉、唐两代也在不断演变之中,不能以后来的情形相提并论。远在周代,渭水最大支流的泾水是十分清澈的,可以从水上看到水底。可是到了秦汉两代,泾水竟然十分浑浊,有利于灌溉农田。这样浑浊的程度,竟然持续到唐代。还在西周春秋及其以后一些年代中,泾清渭浊成了定论,甚而知人论世,也有以此来作比方的。可是到了唐代,一变而为泾浊渭清,杜甫和其他诗人的篇章,也都经常涉及这样的称谓,仿佛也成了定论。特别引人注意的是黄河的名称,从远古以来,一直是称为河水的,唐时才称为黄河。河水显黄,足证挟带的泥沙很多。这都是黄土经过侵蚀的现象。黄河流域广大,这样的侵蚀可能还是表面的现象,不是十分严重。关中平原就不明显,最多只是个别特殊的现象。原的变化就是具体的例证。

董诰《泾渭蜀纪实诗文卷》(局部)

清 ,绢本设色,273 × 29.6 cm

原是一种特殊的地形,在黄土高原上相当普遍。 凡高起而上面平坦的地方都可称为原。关中平原是总称,其间原是很多的。由陇山之东直到华山之下黄河之滨,连绵不绝。原有大有小,并不皆同。最大的当数到早周之时周人聚居的周原。原来的周原,相当于今凤翔等四个县的大部分,还有宝鸡等三个县的小部分。原是容易受到侵蚀和切割的。周原在汉魏之间就已被切割分为积石原。迄今周原只剩下岐山、扶风两县之间一小块地方,已经是很小的原了。可是汉唐长安城附近原的分割就不至于这样的迅速。现在西安市位于龙首原上。龙首原东有铜人原,铜人原西南有白鹿原,龙首原南有少陵原、凤栖原、乐游原、神禾原,少陵原之西有毕原、高阳原、细柳原、马邬原等。这当然是长期演化而成的。早在汉时就不是如此。汉时长安城南只有一个白鹿原,由灞水之西直到汉长安城之西。东晋末年刘裕征伐后秦之时,就有人明白地如此指出,当非虚语。后来有人说,汉时已经有了少陵原,这是妄说,不足置信。因为少陵乃是汉宣帝许皇后的陵名,以陵名为原名,应是汉代以后的事。南北朝时,郦道元撰《水经注》提到长安城附近一些原,就没有提到少陵原。

郦道元撰《水经注·渭水下》书影

鄗水又西北,枝合故渠,渠有二流,上承交水

合于高阳原,而北径河池陂东,而北注鄗水

明万历时期吴琯校刊本

后来到了唐代,原的数目增加了,上面提到的几个原,唐代都已有了。 唐代的原有两种形态,有些原与原之间有河流相隔,显得两原是隔离的,少陵原和白鹿原之间隔着浐水,少陵原和神禾原之间又隔着潏水。这是一种。 有些原与原之间,难得有明确的界线。近年来西安市南郊三爻村,在一处工厂建筑的地基里,发掘出几座唐人坟墓,墓中都有墓志。有的墓志说,葬于少陵原,有的墓志却说葬于毕原,还有的墓志说葬于凤栖原。这个工厂的基地并非很大,就是再大的工厂,也不可能占据的地面大到涉及三个原的。这又是一种。不佞近年来翻检唐代葬于长安城附近墓志数百通,发现唐长安城外有许多小原,据目前手边的资料,不下三十个原,后来陆续还有增益。由于已经知道墓志出土的地方,可以确定一些小原的地址。地址确定了,却找不到原的边界,也找不到和其相邻的原的界线,可能随地异名,各因其习惯而定出的原名。上面提到白鹿原,本来是直到汉长安城的大原。唐代有了少陵原。少陵原和白鹿原以浐水为界。白鹿原分出少陵原,这应不是人为的原因,而是浐水河床下切所形成的。浐水河床原来下切不深,浐水两岸就只有白鹿原一个原名。浐水河床下切深了,浐水两岸的原显得分开,因而就成了两个原,并且有了少陵原的新称。河床下切也是自然演变的一种方式。隋时曾引浐水入长安城,其引水口迄今仍未消泯,不佞曾为测量,其引水口下距现在浐水水面,已有8米。如果隋时就已如此,引水口凿于高崖侧壁,岂非荒唐。唐长安城外的河流并非只有一条浐水。其他河床当然也一律下切。不过下切虽深,河谷并未显得展宽。原面并未显得有所缩小。原面确实是增加了,原面土地的利用似并没有受到很多影响。从原名的增加来说,唐长安城和汉长安城明显有所不同。原面的广狭大小,似并不至于有很多的差异,还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阙楼图(东壁)

陕西省乾县懿德太子墓墓道

现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

汉唐长安城外不仅有原,原间还有河流。河流之多竟达到八条。当地的人自来就有八水绕长安的俗谚。这句俗谚可以远溯到西汉中叶武帝在位的时候。司马相如在那时撰著的《子虚赋》中就明确提出:“八川分流,相背异态”。 所谓八川就是泾、渭、灞、浐、丰、滈、潏、潦。其中的潦水就是现在的涝水。镐水的源头应是现在的交水。这八川,泾、渭在城北,灞、浐在城东,丰、潦在城西,滈、潏在城南,却也绕城西向北流去。这八川,只有渭水是主流,其余七水皆是渭水的支流。在范围不大的地区中,一条主流同时有七条支流,而且四面围绕都城而流,在他处不是少见,简直就是没有。以前有人说过:镐水的源头是镐池,这是错误的说法。一条河流的源头怎能只是一个镐池?这是讲不通的。

这八条河流到现在皆依然畅流,只是流量都减少了。其中浐水更为显著,到盛夏之时,经常断流,这是历史上所少有的。现在浐水东岸有新石器时期的半坡遗址。遗址中出土的彩陶,陶器的面上大都绘有鱼形,还出土有捕鱼工具,这分明显示出当年浐水中是产鱼的,不然当时的人怎能对鱼这样的熟悉。如果当时浐水流量不大,甚或有时无水断流,不能产鱼,当时的人怎能有绘鱼的本领?那些捕鱼工具又能有什么用途?新石器时期太久远了,也许不足为据。近年在西安市南郊香积寺东北温国堡发掘出一条沉船遗迹,是在潏水岸边发现的。这分明是用于潏水水上的船只。现在潏水上有桥,便利车马行人。其实现在潏水是很浅的。行人大可以脱去鞋袜,徒涉而过。

(传)仇英《上林图》卷(局部)

绢本青绿,明,53.5 × 1183.9 cm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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