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编者按　　史念海（1912—2001）　　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的学术著作《河山集》声名显赫，阅读时，感觉先生是一个严谨而又严肃的人。编者无意中发现他在1946年写过一篇有趣的历史科普文章，阅读此文，发现先生还是一名讲故事的高手，娓娓道来，让人欲罢不能。从中亦可发现先生紧密而细致的行文风格。　　豆瓣酱和牂牁江　　虽然是微小的东西或琐碎的 ...

　　编者按

　　史念海（1912—2001）

　　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的学术著作《河山集》声名显赫，阅读时，感觉先生是一个严谨而又严肃的人。编者无意中发现他在1946年写过一篇有趣的历史科普文章，阅读此文，发现先生还是一名讲故事的高手，娓娓道来，让人欲罢不能。从中亦可发现先生紧密而细致的行文风格。

　　豆瓣酱和牂牁江

　　虽然是微小的东西或琐碎的事情，在一般人看起来是不屑一顾的，等到了有心人的眼中，却常常会引起巨大的发现甚至于发明，因为几个成熟了的苹果落地，牛顿发现了著名的万有引力；同样因为一盘豆瓣酱摆在异地宴会的席上，使得唐蒙为中国发现了极广大的领土。人们对于牛顿的称颂早已无微不至，但是唐蒙呢，就连中国人也都慢慢的忘记掉了！

　　豆瓣酱这样的食品，只要是到过四川的人们，恐怕不会不晓得的，红色的辣子汁掺杂若干粒的豆瓣，成了四川及其邻近的居民们日常佐餐的食品，就是若干外乡的人们也常常嗜好这种简单而可口的东西。说起来可真是平凡极了，但是有谁能够想到，因为他的诱惑，中国的版图凭空的向外伸张了几千方里。近世的人们艳称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豆瓣酱的故事，实在可以媲美哥伦布的发现而无愧色。

　　这话说起来，已经是2000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是正值汉武帝在位的时候。说起这位汉武帝是我国历史上一位有数的英主，他南征北讨，东经西略，汉朝的疆土因之扩张了许多，汉朝的国威，也因之震动了当时东方人们所知道的世界。但是我们如果上溯到汉武帝即位以前，那时汉家的天下还不是十分的强大，就连当时的疆土也是，着实小的可怜。

　　西北方面，只有现在甘肃的东南部和陕西的中部南部，再往北去是匈奴单于所统治的地方了；南方的五岭之南的广东广西则是赵佗所辖治的南越，汉朝只在五岭北面建置他的国防线。这赵佗本来是太行山以东的人，但他到了南越之后，就称孤道寡而不肯向汉朝皇帝低头了。

　　东南方面，现在福建省的全部和浙江省的南部，那时东越人所占据，表面上虽说听从汉朝的命令，实际上则是自成一个局面。

　　西南方面，顶远的地方只到今日的岷江和长江的江边，再往南去，现在的云南、贵州这么大的一片土地，汉朝的人们在那时实在太茫然了，不要说这一片土地的详细情形不大知道，就是这一片土地上住的些什么人，汉朝当时的人们也都不十分明了。

　　这些边外的人不轻易来骚扰汉朝的地方，汉朝的人们也就不大过问唐蒙的事情，只是一些商人偶然间偷偷的出去和唐蒙做点买卖而已。到边外去做点买卖的事情，按汉朝当时的法律是不允许的，所以那些商人们对于知道的事情，也都隐匿起来而不大肯对别人讲起，于是这一片土地益发神秘化了。

　　等到汉武帝建元六年，这已经是汉武帝即位的第6个年头，汉朝出兵征伐东越，这是汉武帝对外战争的开始，这一出马，就旗开得胜而显出汉朝的威风。当时主持出征东越的军事的是王恢，这王将军看见汉朝的军队一出来就建立这样大的功，同时又看见东越人对于汉朝威力畏惧的样子，很想趁此机会去威胁南越一下，不战而可以取胜。

　　南越国示意图

　　恰巧正在王将军出兵征东越的前两年，南越的老王赵佗死了，他的一个孙子名胡的继承了他的王位，国力尚未充实，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王将军主意定妥之后，接着就物色使臣，而番阳令唐蒙于是应选前去。唐蒙凭借着汉朝的威力和王将军的后盾，去游说这位偏处一方，国立为充实而新 力未久的南越王赵胡，它的使命自然圆满的完成了。

　　唐蒙以大国的使臣，又仗着王将军的兵力，南越王怎敢不竭诚款待？南越的土地本在五岭之南，是亚热带的气候，又兼之土地肥美，物产丰富，奇珍异果，品色繁多，这些都是中原人士所不大看得见的。如今汉朝的使臣远远的来了，南越王自然尽量把这些奇珍异果拿出来款待。

　　唐蒙是异乡人，对于这些奇珍异果有时竟连名称都不大知道，免不得一边吃一边就不住的探听询问了。有一天，照样是一席丰盛的筵席，唐蒙忽然发现里面夹杂着一盘鲜红色的酱汁似的东西，自然这又是南越王款待汉朝使臣的奇珍了，但是这种奇珍到了唐蒙的眼中却不见得稀罕，这鲜红的鲜红色的酱汁似的东西分明是巴蜀一带所出产的豆瓣酱，唐蒙如何不认得？南越王以为这是远方之物，自然比起本地所产的奇珍异果，还要加上一等，要拿着这样的稀罕的东西来表示出自己的诚心，可是这样的诚心竟被汉朝的使臣忽略了。虽然如此，唐蒙并没有把这鲜红色的食品轻轻的放过去。

　　这时他的心里不是在稀罕，而是在奇怪了，他奇怪这汉朝的土地上所出产的东西，如何会摆列在南越王的筵席之上？他详细寻问，才知道南越国都城番禺的城外有一条极宽阔的江水，这江水从老远的西北方面流过来，他的名字是牂牁江，这样鲜红的豆瓣酱就是从这老远的牂牁江上运来的。远路来的东西自然是稀罕，南越王就以这样的稀罕的东西来款待上宾了。

　　唐蒙是一位有心人，这一盘鲜红色的豆瓣酱在他的印象中真是太深刻了，他知道南越国的存在是汉朝所不能忍受的事情，所谓卧榻之侧怎能让不相干的人来睡觉，这事情迟早有一天是要爆发的。尤其是在王恢将军刚刚平定东越之后，军队尚未撤回，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对南越用兵。假若汉朝要对南越用兵，应当从什么道路去才能安全得到胜利？

　　因为南越和汉朝交界的五岭是相当的险要，南越所以不肯服从汉朝，其中凭借这条五岭险要的成分居多。如果汉朝要对南越用兵，从五岭南下做正面的攻击，南越自然要据险固守，汉朝的军队难免受到更大的牺牲。是不是另外可能有一条捷径，突然出兵，让南越措手不及，无从抵抗，而汉朝可以得到十分的胜利？这问题老是起伏在他的心头，总想能找到一点头绪了，对于即将来临的局势有所贡献，才不至于辜负这一次迢迢的远行。

　　他由豆瓣酱想到牂牁江，既然有买卖的商人能沿着牂牁江达到南越，难道别的人就不可由这条道路前往？但是紧接着又有一个问题来了，牂牁江的下游固然流过南越都城番禺的城外，它的发源处却是在什么地方？流过些什么区域？这就又使唐蒙惘然了。因为当时的地理知识有限，边远的地方更是不大清楚，何况这条牂牁江的名字又是唐蒙首次听到的。找不出牂牁江来源，这个问题就无从得到答案，然而唐蒙到底不肯放下这个念头，他时时在探询，总希望有一点眉目。

　　因为要向中央政府报告这一次出使的结果，唐蒙在离开南越之后就回到了长安。长安是国都所在的地方，五方杂处，文物荟萃。他想，或者在这里可以使他的心头的问题得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他原由豆瓣酱才知道，牂牁江的来源找不着，不能不回头求之于豆瓣酱，他问来问去，知道这个豆瓣酱只出产在巴蜀地方，别的地方都是由巴蜀贩运过去的。既然豆瓣酱只有巴蜀地方才有，而巴蜀又在南越国的西北，或者牂牁江靠近巴蜀也未可知，有了这个线索，于是就专向巴蜀方面去寻求。

　　有志者事竟成，他终于从巴蜀商人问到，真实的情形原来巴蜀以南，现在的贵州的地方，那时有一个夜郎国，这牂牁江就是流经流过夜郎国的，上游虽然不大，倒也可以行船。夜郎国在当时表面上是臣属于南越国，但因为道路太远，南越对于夜郎也只好马马虎虎，并不能得到多大的帮助。巴蜀的豆瓣酱就是由商人偷偷的贩卖到夜郎国，又由夜郎国沿着牂牁江贩卖到南越去。这样，由巴蜀出发，是可以到南越的。

　　唐蒙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结果，他就想把这个发现贡献给政府，他于是给汉武帝上书，建议开辟到牂牁江上的道路，为他日征伐南越的奠定基础。并且夜郎国地广人多，本身也有开发的价值。汉武帝是一个喜欢事功的君主，听得这个建议如何不喜，就把这件事情委托唐蒙去办理。唐蒙得到命令，于是带着1000多人马由今日四川合江县的符关出发，另外有1万多人替他运转粮草和汉朝出产的货物，前去游说夜郎国国主，令他背叛南越臣属汉朝。

　　因为交通的闭塞，汉朝以前不知道夜郎国，同样夜郎国也不知道汉朝。夜郎国王国主听说汉朝有使臣来到，还以为是一个邻近小国的使臣，并没有把唐蒙瞧在眼里。等到唐蒙来到，看见他所带来的人马，所运来的货物，又听见他所说的汉朝国威，这才如梦初醒，知道汉朝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

　　相邻的这么多年，竟然懵然不知道尊敬，如今使臣前来问罪，这真是一宗非同小可的事情，除开竭诚归服以赎罪之外，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唐蒙又送了许多他所带来的天朝货物，夜郎国主真是喜出望外，就死心塌地的臣属汉朝。汉朝于是在今宜宾县的境内地方设立了一个犍为郡来管理这一带地方。

　　降伏夜郎国，设立犍为郡，虽然已有相当伟大的成就，但这不过是唐蒙这一次出使的副产品，唐蒙主要的目的是要探寻到牂牁江上的道路，如今夜郎国既已臣属汉朝，犍为郡也已建立起来，那么到牂牁江上的道路就完全在汉朝疆土之内，一切自然比较容易。尤其是这条道路是为日后征伐南越而预先开通的，所以也不能太简单了，使得将来的行军受到了困难。就在设立犍为郡之后，唐蒙又受命征发巴蜀的人民，由今宜宾地方起开辟一条道路，一直通到牂牁江上可以行船的地方，和水道衔接起来，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在丘陵起伏和森林密布的地带中施工，其中困难情形实难想象。

　　但是为了巩固国防，为了开辟开疆辟土，汉武帝不顾一切开辟这一条道路，唐蒙也不避危险的执行着命令，这一条道路使汉朝的人们知道了牂牁江上的一切情形，认识这一带富庶的价值。

　　在唐蒙出征南越以后的第24年，这是汉武帝的元鼎五年，汉朝和南越的战事终于爆发了，汉武帝派了4路大军南征，其中一路就是由牂牁江上前去的，这时汉武帝的国力益发强大，而南越的国力却早已衰弱，所以这一场战争进行的很快，没有等到有牂牁江上出发的一支大军到达南越，战事已经结束，并且汉朝得到完全胜利，南越的土地也同时变成了汉朝的郡县了。事情虽然如此，但由牂牁江上出发的这一支大军，不能毫无建树就率师回兵，率领大军的将军，于是顺手牵羊就把牂牁江上游各地统统的征服，而锦上添花的又替汉朝增加了一个牂牁郡。

　　我们由今日的地图看，这条牂牁江，就是贵州省的北盘江，它由贵州省的西北部发源，向东南流去，到了广西省和南盘江合在一块，改成红水河，红水河流到桂平县和郁江合在一块儿，再往下去就是广东省城番禺城外的西江了。这番禺省城就是汉朝时南越王的故都，今日的名字还是由那时候传留下来。今日的北盘江、红水河、郁江和西江静静的流着，和其他水流一样流着，但由这条水道往来的人们，是否想到从前为了找寻它的来源而遇到的种种困难？

　　南越王善意的款待使臣的一盘豆瓣酱，连带着使牂牁江上的一些部落受到了汉朝的统治，这恐怕是南越王当时所决不能想到的事情。

　　史念海案：唐蒙的事情出于《史记·西南夷列传》，《汉书·西南夷列传》，承《史记》的原文，没有什么增删，关于南越王款待唐蒙的食品，西南夷传中说的是枸杞，这枸杞酱到底是什么东西？注释者甚多，所说也不一。……为了叙述方便，我假定它是现在的豆瓣酱。

　　史念海，1946 年《文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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