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阅读

元代的航海世家澉浦杨氏——兼说元代其他航海家族

摘要: (一) 元代是航海事业蓬勃发展的时代。正是在元代,产生了一位杰出的航海家——杨枢。他的事迹,主要见于黄溍的《松江嘉定等处海运千户杨君墓志铭》(《金华先生文集》卷35),现摘引如下: “杨氏之先,世有显人。宋之盛时,有自闽而越而吴居澉浦者,累世以材武取贵仕。入国朝,仕益显,最号钜族。今以占籍为嘉兴人。君讳枢,字伯机,赠中宪大夫 ...

(一)

元代是航海事业蓬勃发展的时代。正是在元代,产生了一位杰出的航海家——杨枢。他的事迹,主要见于黄溍的《松江嘉定等处海运千户杨君墓志铭》(《金华先生文集》卷35),现摘引如下:

“杨氏之先,世有显人。宋之盛时,有自闽而越而吴居澉浦者,累世以材武取贵仕。入国朝,仕益显,最号钜族。今以占籍为嘉兴人。君讳枢,字伯机,赠中宪大夫,松江府知府,上骑都尉,追封弘农郡伯春之曾孙,福建道安抚使赠怀远大将军,池州路总管,轻车都尉,追封弘农郡侯发之孙,嘉议大夫、杭州路总管致仕梓之第二子。……

大德五年,君年甫十九,致用院俾以官本船浮海。至西洋,遇亲王合赞所遣使臣那怀等如京师,遂载之以来。那怀等朝贡事毕,请仍以君护送西还,丞相哈刺哈孙答刺军如其请,奏授君忠显校尉、海运副千户,佩金符,与俱行。以八年发京师,十一年乃至其登陆处曰忽鲁模思云。是役也,君往来长风巨浪中,历五星霜。凡舟楫、糗粮、物器之须,一出於君,不以烦有司。既又用其私钱市其土物白马、黑犬、琥珀、葡萄酒、蕃盐之属以进,平章政事察那等引见宸庆殿而退。方议旌擢以酬其劳,而君以前在海上感瘴毒疾作而归。至大二年也。

阅七寒暑,疾乃间。寻丁陆夫人忧。家食者二十载。……泰定四年,始用荐者起家为昭信校尉,常熟江阴等处海运副千户。居官以谦介称。被省檄,给庆绍温台漕輓之直,力划宿蠹培尅之弊,绝无所容,天历二年部运抵直沽仑,适疾复作,在告满百日,归就医于杭之私癣,疾愈剧,不可为,俄升松江嘉定等处海运千户,命下,君已卒,至顺二年八月十四日其卒之日也,享年四十有九。”

以上文献中所载杨枢事迹,早已为研究者所熟知。但其中不少问题,仍有待深入探究。

由以上文献可知,杨枢曾两度出海作长途航行,第一次在成宗大德五年(1301年)出发,所到之处是西洋,归国应在大德八(见下)。第二次在大德八年(1304年)出发,十一年(1037)到达忽鲁模思,然后返航归国。元代所谓“西洋”,有两个不同但又互相联系的概念。一个是地区概念,从元代起,中国文献中伊将过去统称为“南海”的广大海域,分称为东洋、西洋。西洋指加里曼丹岛、爪哇岛西岸起,向西直抵印度洋的广大地区。另一个是国家概念,西洋国即位于印度次大陆东南部的马八儿国。①马八儿国之所以又被称为西洋国,很可能因为它是西洋地区最大的国家。忽鲁模思—作忽里模子,均为(Hormuz)的音译),是波斯湾内的重要港口,今译霍尔木兹。②杨枢第一次航行所到的具体地点不很清楚,但肯定在加里曼丹岛和爪哇岛以西;而第二次航行则到了波斯湾内。

杨枢两次远航的成功,并非偶然,这与当时航海事业的成就是分不开的。至迟在唐代,中国人对南海航路已有相当清楚的认识,这条在文献中称之为“广州通海夷道”的航路,东起广州,中经今天的东南亚诸国,出马六甲海峡,入印度洋,前往波斯湾和阿剌伯半岛。③九世纪的阿剌伯文献记载,中国的船只因体积庞大,未能驶至波斯湾头,而在波斯湾内之尸罗夫(Siraf,今伊朗西南塔黑里Taheri)停泊装货东运。④遗憾的是在中国文献中没有看到类似的记载,当然也没有任何航海家的名字。宋元时期,随着造船工艺的进步、指南针的应用,以及其他航海技术的提高,中国人的航海能力有明显的增强。但从现有文献来看,“宋时中国船之西航,似皆以马拉马尔海岸为终点,少有西航入波斯湾者。”⑤马拉巴尔海岸在印度次大陆的西南。元朝统一以后,海上航线有显著的发展。著名旅行马可波罗奉忽必烈之命,和其他使臣一起,护送阔阔真公主由海路前往伊利汗国(见下)。马可波罗一行的登陆处和杨枢的第二次航行一样,也是忽鲁模思。马可波罗一行使团的航行,说明由中国到波斯湾的航线,在当时已为人们熟知,否则这个负有重要使命的使团,不会冒险走这条海路。而马可波罗一行航行的成功,表明中国海船具备直航波斯湾的能力。杨枢的两次航行,走的正是前人已经开辟成功的航线。中国海船向南航行,必须依赖信风,“去以十一月、十二月,就北风”⑥在航程中间,还须在某些地区等侯信风,才能继续前进。也就是说,海上航行必须是阶段性的,而不能持续进行。这就是马可波罗一行费时二年多的原因。杨枢第二次航行,来回“历五星霜”,其速度和马可波罗一行也是相近的。这一事实,也足以说明这条航线是相当稳定的。

杨枢两次远航的成功,使他得以跻身元代著名航海家之列。元代航海事业比起前代来有很大的发展,但从事返一事业卓有成就而姓名可考者为数不多。比较突出的如杨廷璧,在忽必烈时代曾四次出海,到达马八儿(印度东南),俱蓝(印度西南)等地。又有畏兀儿(今称维吾尔)人亦黑迷失,“屡使绝域”,到过马八儿,僧迦剌(今斯里兰卡)、爪哇(今印尼爪哇岛)、占城(今越南南部)等地。⑦杨廷璧、亦黑迷失都是奉命出使的官员。元代中期又有汪大渊、“当冠年,尝两附舶东,西洋”,⑧他根据自己见闻撰写的《岛夷志略》一书,是关于元代海外交通的珍贵文献。《岛夷志略》中记录了阿剌伯半岛某些地区的情况,但却缺少关于波斯湾内各地区的记载。杨枢出海的次数不如杨廷璧和亦黑迷失,但航行目的地之远,超过了以上二人。汪大渊的身份缺乏记载,很可能是商人。和杨枢一样,汪大渊也曾两次远航。而且到达地区之多且远,超了杨枢。但杨枢在航行中是以组织者和领导者的身份出现的,完全有理由称为航海家,而汪大渊在航行中地位和作用目前是无法断定的。总之,杨枢年仅十九便出发远航,在海上与“长风远浪”搏斗达十年之久,后来又一度从事国内海运,他的活动,不仅在元代航海事业中可以称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即使在整个中国古代航海史上,亦有其一定的地位。

杨枢的两次远航,都与“亲王合赞”有关。“亲王合赞”是伊利汗国的第七代汗。蒙古国蒙哥汗二年(1252年),命“旭烈征西域素丹诸国”。⑨旭烈又作旭烈兀(1217-1265年),是蒙哥与忽必烈的同母弟。他奉蒙哥之命,率领大军远征阿母河以西各国,占领了以今天伊朗的中心的广大地区。蒙哥汗去世(1259年),他便留在当地,建立汗国,自称伊利汗,这个汗国也就称为伊利汗国。旭烈兀承认忽必烈为全蒙古的大汗,历代伊利汗与忽必烈建立的元朝保持联系,常有使节往来。伊利汗国的第四代汗阿鲁浑因妻子去世,派人向元朝皇帝忽必烈提出请求,选派一位和亡妻同族的女子嫁给作妃子。阔阔真公主被选中,并在马可波罗等护送下远航异国。1293年,阔阔真公主到达时,阿鲁浑汗已死,阔阔真便按蒙古习俗嫁给了阿鲁浑之子合赞,当时合赞是镇守边陲的藩王。过了两年,合赞登上了汗位(1295-1304年)。合赞汗是伊利汗国历史上享有盛名的一位统治者,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都有所建树。为了争取本地居民的支持,他宣布自己和汗国境内的蒙古人都改宗伊斯兰教。但这并没有影响伊利汗国和元朝之间的关系,双方仍时有交往。

根据波斯文献记载,1298年,合赞汗派遣使节前往中国,向元成宗贡献珍宝异物。使臣留中国四年,回国时,元成宗厚赐之,“并以答书及蒙哥汗时代以来旭烈兀应得之岁赐付使者,遣官一人送使者回国”。⑩大德五年杨枢开始第一次航海。他在西洋遇到合赞汗的使臣那怀一行,应是大德六年或七年(1302-3年)。从时间来看,那怀等显然是上述使臣回国后派出的。而那怀一行到达中国,则已是大德八年的事。据元朝官方记载,大德八年(1304年)七月,“癸亥,诸王合赞自西域遣使来贡珍物。”(11)合赞所遣的“使”,只能是那怀一行。也正是大德八年,元朝政府设置了“管领本投下大都等路打捕鹰房诸色人匠都总管府,秩正三品,掌哈赞大王位下事,……官吏皆王选用。”(12)这个机构的设立,显然是那怀一行朝贡的结果。蒙古制度,宗王在中原各有分地、封户。旭烈大王在蒙哥二年领兵出征,在丁已年(蒙哥汗七年,1257年)分封时,他的名下“分拔彰德路二万五千五十六户”。(13)分封的人户要向受封者交纳丝,作为贡赋。受封者一般都设置机构,对封户进行管理。旭烈兀及其后裔远在西域,他的封户所纳贡赋,便由元朝政府代为收存。上述1298年来华使臣返国时带回的历年“岁赐”便应包括封户的贡赋在内。(14)元朝政府的做法,实际上就是承认原有的分封继续有效,所以才会有大德八年设置专门管理机构之举。这个机构的设置,无疑有助于元朝与伊利汗国之间联系的加强。因此,大德八年那怀一行来中国,是双方关系中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杨枢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杨枢的首次航行,是“致用院俾以官本船浮海”。关于致用院的设置,请看本文的第三部分。所谓“官本船”,是由政府“具船给本,选人入番贸易诸货,其所获之息,以十分为率,官取其七,所易人得其三”。(15)元代的海外贸易,就经营者的身份来说,一种是民间商人,一种是斡脱商人(见本文第三部分),一种是权贵,还有一种是政府自身。“致用院官本船”即属于最后一种。官本船办法,是忽必烈宠臣卢世荣在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初建议设立的,他的意图是由政府垄断海外贸易,“禁私泛海者”。(16)卢世荣很快失势,同年六月,政府宣布:“官司做买卖的罢了,百姓做买卖的每市舶的勾当做者,依着在先体例里要课程抽分者。”(17)也就是取消政府派船之法,允许私人到海外经商,按规定纳税。但是官本船之法很快便恢复了,成宗大德二年(1298年)设立的致用院便是为推行官本船设立的。与卢世荣建议不同的是,不再禁止私人出海,两者同时进行。致用院的官本船,是“选人入番”的,也就是由人承包。出海贸易。承包者必须有一定的航海经验和组织航行、进行贸易的能力。而官本船虽有风险,却有厚利可图,承包必然是竞争激烈的。杨枢以十九岁的青年,居然会被选中,这只能用他有特殊的家庭背景来解释。第一次航行归来,致用院已被撤消(事在大德七年)。大德八年的第二次航行,海船和一切费用都出于己,这更不是一般家庭所能办得到的。因此,我们有必要对杨枢的家世作一些探索。

(二)

杨枢的先世,是福建浦城(今名同)人。宋代“自闽而越而吴”,定居于澉浦。澉浦是个沿海小镇,宋代属嘉兴府海盐县,元代属嘉兴路海盐州。在元代,澉浦杨氏声势显赫,拥有巨大的财富。这个家族的发家史,应自杨枢的曾祖父杨春说起。根据前引黄_的墓志铭,以及其他文献,(18)澉浦杨氏家族的世系如下:

杨春杨发杨梓

杨楧(国材) 杨友直(元坦)

杨枢(伯机) 杨元德

杨元诚

关于这个世系,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杨枢还有兄弟,杨元德是他过继的“弟之子”,元诚则是他过继文德后出生的儿子。但是这个兄弟的名字没有记载可考,很可能早年已去世。表中也就不列入了。(二)有的文献中记载的“少中”、“耐翁”究竟是谁?“少中”指少中大夫,阶从三品(后改亚中)。元末姚桐寿与杨友直关系密切,据他说,杨梓之后,“长公国材,次公少中,复与鲜于去矜交好”。明代方志《天启海盐县图经》载,(19)“梓子楧,耐翁,耐翁少中大夫,浙西道宣慰同知,改任海道都漕运万户。”据此,“少中”即是耐翁,而耐翁是杨楧(国材)的兄弟。而据《墓志铭》,杨枢是杨梓的第二子,但杨枢的履历,和耐翁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那末,耐翁是否杨梓的另一个儿子?其实不然。关于耐翁的最可信的资料,是仁宗皇庆二年癸丑(1313年)海盐州儒学教授徐思敬写的《元宣慰杨公报亲斋粮记》,载于《天启海盐县图经》卷3)《方域篇》,现摘引如下:

“前浙西道宣慰、少中杨公耐翁世居盐这澉川,孝行纯笃,根于天性。考安抚总使公不幸弃养,耐翁擗踊哭泣,毁欲天性。至辛亥,改海道转运万户,督粮赴都,太夫人杜氏讣闻,弃官□礼,追慕劬劳之恩,遂捐舍宝钞,于杭之灵隐、钱塘之万寿、姑苏之承天,余姚之云顶、永嘉之江心,普结善缘,资荐二亲。(下略)”

“安抚总使”指的是杨发,他在入元之后,曾任福建安抚使,领浙东西市舶总使事。“安抚总使”是耐翁的“考”,而耐翁应是杨梓。“辛亥”是武宗至大四年(1312年),这一年耐翁在海道转运万户任上。而据胡长孺作《崇宁万寿禅寺杨氏施田记》(20)说:“中大夫、浙东宣慰副使、佥都元帅府事杨公梓尝任海道漕运万户,至大三年冬十月二日,用海船僦钱如浙东”。两文所记官衔,时间虽略有出入,但“宣慰”、“海道转(漕)运万户”非杨梓莫属。这就是说,耐翁是杨梓的字或号,而不是杨楧的兄弟。

澉浦杨氏“累世以材武取贵仕”,也就是说,是以军功起身的。杨春的经历已不可知,只知他是“故宋武经大夫”。杨氏的真正兴旺则自杨发始。他在南宋时曾任“右武大夫、利州刺史、殿前司选锋军统制官、枢密院副都统”。元军南下,杨发在降将之列,“改授明威将军、福建安抚使,领浙东西市舶总司事”。(21)“至元十四年,立市舶司一于泉州,令忙古歹领之;立市舶司三于庆元、上海、澉浦,令福建安抚使杨发督之。每岁招集舶商,于蕃邦博易珠翠、香货等物。及次年回帆,依例抽解,然后听其货卖”。(22)至元十四年是公元1277年。在此前一年,元军下临安(今浙江杭州),南宋太皇太后及小皇帝投降,但各地的反抗斗争并未停止。至元十四年,战争仍在不少地区进行。元朝政府在这样形势下着手建立市舶机构,说明对海外贸易非常重视。在这四个设置市舶司的港口中,泉州、庆元都有相当长的开放对外贸易的历史,特别是泉州港,兴起于唐代,在两宋其地位已与历史最悠久的广州港相提并论。澉浦、上海则是南宋时期开始兴起的港口,澉浦隶属于海盐县,上海隶属于华亭县。元朝政府将庆元、上海、澉浦三处市舶司都交给杨发管理,很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三港位置相近,二是因为上海、澉浦二港是新开辟的港口,规模有限之故。至于广州港,则因当时两广地区战争仍未结束,所以不在首批设置市舶司之列。杨发在南宋时是否与市舶有过联系,不可得知。但入元以后被委任管理三市舶司事务(“领浙东西市舶总司事”即指此),可见元朝政府对他的重视。这一任命使他成为元朝海外贸易经营中一位重要的人物。自此,杨氏家族与航海事业联系在一起。

杨发死于何时,他管理浙东、西市舶的时间长短,均无记载可考。可以知道的是,他的儿子杨梓继续了他的事业。澉浦杨氏在杨梓时声势最为显赫。至元三十年(1293),忽必烈发军征爪哇,“二月,亦黑迷失、孙参政先领本省幕官并招谕爪哇等处宣慰司官曲出海牙、杨梓、全忠祖,万户张塔剌赤等五百余人,船十艘,先往招谕之”。不久,“招谕爪哇宣抚司官言:爪哇主婿土罕必阁耶举国纳降,土罕必阁耶不能离军,先令杨梓、甘州不花、全忠祖引其宰相昔剌难答吒耶等五十余人来迎。”(23)不久,元军即从爪哇撤退回国。杨梓参加海外远征,与他父亲杨发从事市舶的管理,恐不无关系。这是从现有文献中知道的杨梓的最早政治活动和海上活动。此后,他曾任少中大夫、浙东道宣慰副使,阶从三品。浙东频海,他与航海事业继续保持着联系。

武宗至大三年(1310年)十月,“江浙省臣言:‘昔者朱清、张瑄海漕米岁四五十万至百十万。时船多粮少,顾直均平。此岁赋敛横出,漕户困乏,逃亡者有之。今岁运三百万,漕舟不足,遣人于浙东、福建等处和雇,百姓骚动。本省在丞沙不丁,言其弟合八失及马合谋但的,澉浦杨家等皆有舟,且深知漕事,乞以为海通运粮都漕万户府官,各以己力输运官粮,万户、千户并如军官例承袭,宽恤漕户,增给漕直,庶有成效。’尚书省以闻,请以马合谋但的为遥授右丞、海外诸蕃宣慰使、都元帅,领海道运粮都漕运万户府事,设千户所十,每所设达鲁花赤一、千户三、副千户二、百户四。制可。”(24)按,沙不丁和马合谋但的从名字来看可以断定是回回人。沙不丁长期管理海运和市舶,在忽必烈时代便已担任江淮行省平章政事。关于他的事迹下面还将讨论。马合谋但的又作马合马丹的,是“泉州大商”,显然是个从事海道贸易的商人。(25)元朝的海运,原来主要掌握在出身海盗的朱清、张瑄手里,成宗大德七年(1303),杀朱、清、张瑄、海运一度混乱,至大三年江浙省臣建议,旨在整顿海运。从沙不丁所述,可知澉浦杨家与沙不丁、合不失一家,以及鸟合谋但的,都有大量私家船只。沙不丁长期任行省要职(平章政事、左丞),管理市舶、海运,马合谋但的以一商人而得以遥授行省右丞、海外诸蕃宣慰使、都元帅,又“领海道运粮都漕运万户府事,“集海外贸易、海运粮食于一身,其声势不下于宋、元之际显赫一时的泉州蒲寿庚。澉浦杨家能与这两个地位特殊的回回家族相提并论,作为元朝政府整顿海运的依靠力量,其海上势力可以想见。前面征引过的资料中说:“岁辛亥,〔杨梓〕改运海道,改万户,督粮赴都”。辛亥是武宗至大四年(1311年)。可见,元朝政府在接受江浙省臣建议,任命马合谋但的管理市舶和海运的同时,也任命杨梓参与海道漕运的管理。

杨梓因为有船被任命为海运官员,在正式参与海运以前,这些澉浦杨家的船只无疑用于海外贸易。澉浦在元代成为颇为兴盛的贸易港,正是杨氏在当地刻意经营的结果。南宋时期,澉浦港已粗具规模,“此方不事田产,无仓廪储蓄,好侈靡,喜楼阁,惟招接海南诸货,贩运浙西诸邦,网罗海中诸物以养生”。南宋淳祐六年(1246年)“创市舶官,十年置场”。当地有显应侯庙、望夫石等古迹,都与航海有关。(26)澉浦港的兴起,与南宋以杭州为都城有密切有关系。“缘宋都临安,四方面货所凑,澉为近畿地。海船由龛赭入钱塘者阻于江湍,以收船澉堧为便,番货因而毕集,不得不设司领之”。(27)元取江南后,便在澉浦设立了市舶司。此后元朝又在其他一些港口设立市舶司,最盛时达七处之多,即泉州、上海、澉浦、温州、广州、杭州、庆元,澉浦仍在其中。这样,澉浦港便进一步得到发展。成宗大德二年(1298年)“并澉浦、上海入庆元市舶提举司,直属中书省。”(28)此后各处市舶司兴废无常,多数岁月只保存泉州、广州、庆元三处,澉浦没有再设。元朝政府削减市舶司的数目,旨在加强对市舶事务的控制。澉浦不再设立市舶司,意味着当地出海贸易的船只,必须到庆元(今浙江宁波)办理有关手续,并不影响海船的进出。据仁宗皇庆二年(1313年)的一件文书说,“澉浦海口,乃一冲要之地,远涉诸番,近通福、广、商贾往来舟船,若有靠阁,有新附军人落后弟男子侄,结连灶户卤丁、恶少泼皮人等,纠合成党,各执器仗,威临客人,白昼抢劫财物,比之海盗,为恶尤甚。”(29)可见在撤消市舶司以后,澉浦仍是海商经常出入之地。杨发、杨梓父子,以澉浦为基地,“筑室招商,世揽利权”;(30)“代据金穴,富甲浙右”。在杨氏影响下,当地“小民争相慕效,以牙侩为业,习成奢僣攘夺之风”。(31)

杨氏因市舶而成豪富,其居宅中“建楼十楹,以贮姬妾,谓之梳装楼”。杨梓笃信佛教,“饭僧、写藏、建刹、遍两浙三吴间”。曾为海盐禅悦寺铸钟,“用海外铜五千四百八十斤范铸,建六丈楼悬之,声闻数十里”。所谓“海外铜”是“倭产”,亦即日本出产的铜,当然是通过海道贸易得来的。(32)杨家有“家僮千指”。杨梓以“善音律”闻名于世,据说杂剧《豫让香炭》、《霍光鬼谏》、《敬德不服老》都出于杨梓之手。(33)杨氏祖孙三代都与通晓音律的当代才人学士交游。散曲名家张可久有《〔越调〕小桃红·别澉川杨安抚》。这个杨安抚应是曾任安抚使的杨发。(34)杨梓则与畏兀儿(今维吾尔族)人“阿里海涯之子云石交善”。阿里海涯平宋时立有战功,官至行省丞相。其子名贯只哥,其孙小云石海涯便“以贯为氏,复以酸斋自号”。(35)贯云石(酸斋)是享有盛名的散曲作家,“云石翩翩公子,无论所制乐府、散套,骏逸为当行之冠,即歌声高引,可彻云汉,而康惠(杨樟谥康惠——引者)独得其传。”樟之子杨楧、杨枢“复与鲜于去矜交好,去矜亦乐府擅场”。“去矜”是鲜于必仁的字。杨氏既是一富贵家族,又富有艺术气氛。“以故杨氏家僮千指,无有不善歌南、北歌调者。由是州人往往得其家法,以能歌名浙右云”。(36)元、明之际南戏中有所谓:“海盐腔”,实际上就是由橄浦杨氏这个航海世家中传出来的。(37)有人把海盐腔的形成完全归功于贯云石(酸斋),其实是不准确的。

杨发,杨梓两代经营航海事业,在元代为数不多的航海家族之列,影响是比较大的。杨枢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耳濡目染,对于航海自然有一定的知识。杨梓两子,似乎有意安排,长子早日进入仕途,次子继承航海事业,以此来保持家族的继续兴旺。杨枢之被致用院选中,起决定作用的应是他们家庭背影,很可能就是杨梓活动的结果。而杨家的财富,又使杨枢的第二次航行成为可能。这两次以接送伊利汗国使节为名实际上进行大量贸易活动的航行,使杨枢声名大振,立即由白身成为阶从六品(忠显校尉)的海运副千户。元代荫叙之法,从三品子,从七品叙,而且限于嫡长子一人。(38)杨枢之兄杨楧,字国材,“大德中,大臣以康惠公(杨梓——引者)劳于国,请官其子以劝忠业,上可其奏,授敦武校尉、赣州路同知宁都州事”。(39)教武校尉即为从七品。相比之下,可见杨枢受到了特殊的优遇,这也正说明了元朝政府对加强与伊利汗国之间联系的重视。长期的海上生活,使杨枢积劳成疾,在家养病闲居将近二十年。

杨枢之兄杨楧字国材,“颇涉猎经史,又习国字(蒙古字——引者)语言”。出仕后不久即于大德癸卯(七年,1303年)病死,年廿一岁。(40)此时杨枢正在海上航行。杨梓则死于“泰定丁卯(四年,1327年)冬”。(41)杨枢成为一家之长。就在这一年,他重新出仕,任昭信校尉(正六品),海运副千户,目的显然是在父亲死后支撑门户。天历二年(1329年)率领海船运粮到直沽,这是他最后一次航海活动,导致旧病复发。至顺二年(1331年)去世,杨氏的下一代,可考的有杨楧之子杨元坦,“至元再之四年(1338年),以祖荫授从仕郎、饶州路余干州判官”。从仕郎亦为从七品,与其父同。后“通守(同知路事——引者)常州”,死于至正丁酉(十七年,1357年),年五十五岁。(42)从他的仕途生涯看来,与市舶、航海均无关系。杨枢之子元德、元诚、均无记载可考。杨家上三代家族中主要、人物以航海为业,故能兴旺发达。到杨元坦时,恐怕已不如前。而杨元坦去世之日,正是张士诚割据浙西之时,社会的巨大动荡必然导致与元朝关系密切的杨氏家族走向衰落,这是可以想见的。(43)明朝建立以后,朱元璋将大批浙西富民迁往凤阳,澉浦杨氏亦在其列,杨氏旧居“废为延真观”,梳妆楼积满尘埃。(44)澉浦杨氏家族的历史,至此完全结束了。

(三)

元代的航海事业,由两个方面构成。一方面是以贸易为主的国际航运,向东抵达日本、高丽,向南前往东、西洋,包括今天的东南亚和印度洋地区,远至波斯湾、阿拉伯半岛和非洲的东北部。另一方面是以漕运为主的国内海运,每年经由海道从江南运往大都地区的粮食,起初为数万石,逐渐增多,全盛时为三百多万石。元代海运漕粮先后沿续了七十余年。无论就规模之大,或是持续时间之久来说,都是国内海运史上前所未有也是此后明、清两代(直到近代航运兴起以前)未曾有过的。国内可通行的航线,以海运漕粮的航线为主,向南延续到广东,向北延续到辽东半岛。元代是我国航海事业取得辉煌成就的时代。元代航海事业的成就,为此后不久郑和下西洋的活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考察元代航海活动时,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即便是若干从事航海事业的家庭的出现,除了澉浦杨氏之外,曾经引起中外学术界普遍关注的泉州商人蒲寿庚,便是最著名的一个。蒲寿庚的祖先,应是阿剌伯人,原居广州,至蒲寿庚之父蒲开宗,始定居于泉州。在南宋末年,“寿庚提举泉州市船司,擅蕃舶利者三十年”。(45)关于蒲寿庚在南宋末年的地位和作用存在不同的看法。较早系统研究蒲寿庚问题的日本学者桑原骘藏认为,蒲氏任舶司之职达三十年,后来又任福建安抚沿海都制置使,掌握兵事、民政以及沿海水军,一旦弃宋降元,“有关于宋、元势力之消长实大”。(46)桑原氏这一论点,影响颇大,不少学者接受了他的看法。近来已有学者指出任舶司三十年之说不可信,寿庚在南宋末任提举前后仅七个月。(47)也有学者对此新说持保留态度,认为这个推论与“擅蕃舶利者三十年”的记载“相差太远,证据亦不充份”。意见分歧的关键在于对“擅番舶利者三十年”的记载“相差太远,证据亦不充份”。(48)意见分歧的关键在于对“擅蕃舶利者三十年”的理解。宋朝亡国前夕,方回上书请诛权臣贾似道,有“十可斩”之说,“三曰贪。如似道之贪者,则安得不败人之国。泉之诸蒲为贩舶作(利?)三十年,岁一千万而五其息,每以胡椒八百斛为不足道”。(49)方回在政治上反复无常,人品低下。但他的这段话至为重要,说明蒲氏“三十年”之说在宋末颇为流行,但蒲氏的“三十年”,是“贩舶”“三十年”,也就是经营海外贸易三十年。并非管理市舶三十年。由此亦可知,泉州蒲氏之富在当时已成为权臣贾似道敲诈勒索的对象。方回将贾似道的“贪”作为“贩人之国”的重要原因之一,说明泉州蒲氏叛宋降元,是对南宋政府积怨的爆发,并非偶然。这是过去的蒲寿庚研究中不曾注意到的。

接纳蒲寿庚投降的元朝将领是董文炳。元人王磐为董文炳撰写的《赵国忠献公神道碑》中说:“初,公至泉州时,太守蒲寿庚者来降。寿庚本回纥人,以海舶为业,家赀累巨万计,南海蛮夷诸国莫不畏服。闽张世杰出海上,寿庚愿率本家丁壮镇守东南,必保无虞。公以其人可用,解身所佩金虎符以俾之”。(50)王磐又有《藁城令董文炳遗爱碑》,(51)叙此事内容略有不同:“初,泉州太守蒲寿庚者,本西域人,以善贾往来海,致产巨万,家僮数千。及降,愿与子男家人保护东南一隅。公状之,自解所佩虎符以带寿庚。”同一作者的两篇文章可以互为补充。元代的“回纥”,与前代涵义不同,常用来指“回回”,即来自中亚和西南亚的阿剌伯人。这两则记载,一说“以海舶为业”,一说“以善贾往来海上”,都和上引方回所说“贩舶”是同一意思,也就是经营而不是管理海外贸易。蒲寿庚有“家僮数千”,这些“家僮”又称“丁壮”其中主要应是海舶上的船员,这无疑是一支强大的海上力量。蒲氏以阿剌伯人定居中国,世代经营海外贸易,势力日大,南宋政府在危急之际,对他寄予希望。而元朝方面,也对蒲氏地位有所了解,努力争取。蒲寿庚衡量利害,出于保存自身利益的愿望,再加上长期以来他与宋朝权臣的矛盾,终于使他倒向了元朝方面。

入元以后,寿庚官至行省左丞,地位很高。但在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后不再见于记载。明代的文献说:“元以寿庚有功,官其诸子若孙,多至显达。泉人避其薰炎者十(?)余年,元亡乃已。”(52)遗憾的是,对于蒲寿庚死后蒲氏家庭的情况,我们所知甚少。其子蒲师文曾任福建道市舶提举。(53)明初,在泉州圣墓树立《郑和行香碑》之镇抚蒲日和,据有的家谱记载是蒲寿庚之侄,曾与郑和同往西域。(54)如此说有据,则蒲氏后代直至明初仍有人从事航海。但从前引文献看来,元武宗时,马合谋但的崛起,显然已成为泉州最大的海商,取蒲氏而代之。蒲氏家族在元代的活动,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朱清、张瑄是元代航海史上的两位杰出人物。这两人原来都是海盗,熟悉南北海道,拥有大批船只。张瑄降元时,有“巨艘五百艘”,朱清料亦相当去不远。(55)他们利用熟悉海道和掌握海船的有利条件,开辟航路,每年将江南的大批粮食运到北方,解决了首都的粮食供应问题。元朝的海运事业,主要是他们两人建立起来的。“二人者,父子致位宰相,弟侄甥婿皆大官,田园宅馆偏天下,库藏仓庾相望”。他们的船队不仅由海道运送粮食,而且从事海外贸易,“巨艘大舶帆交番夷中”。(56)太仓(今江苏太仓)原来是个“墟落,居民鲜少”,朱、张以太仓为海运基地后,“不数年羊,凑集成市、番、汉间处,闽、广混居”。(57)“粮艘海舶,蛮商夷贾,辐辏而云集,当时谓之六国码头”。(58)太仓成为一个重要的港口。张瑄之子张文虎,还曾任海船万户,率“巨舰”为出征交趾的元军运输粮食。

朱、张管理海运,先后达二十年之久。成宗大德七年(1303年),有人检举朱、张有“逆谋”朱、张父子均被处死,家财籍没。元成宗“命御史台、宗正府委官遣发朱清、张瑄妻子来京师,仍封籍其家赀,拘收其军器,海舶等”。(59)董士选受命前往浙西,执行此项命令,“发所籍朱清、张瑄货财赴京师。其海外未还商舶,至则依例籍没”。(60)在“籍没”时特别注意“海舶”、“海外未还商舶”,说明朱、张发往海外进行贸易活动的船只,不在少数。正是在大德七年,元朝政府一度“禁商下海”,很可能与拘收朱、张海舶有关。朱、张死后,这两个显赫一时代航海家族,也就完全瓦解了。后来,朱、张得到平反,子弟重新出仕,部分家财发还,但再也不能在海上称雄了。(61)

沙不丁、合不失是元代又一个地位显要的航海家族,但其活动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注意。从名字来看,沙不丁显然是回回人,(62)但出身不可考。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权臣桑哥得势,保荐沙不丁为江淮行省左丞、乌马儿为参政,“依前领泉府,市舶两司”。(63)可知在此以前,沙不可和乌马儿已负责泉府司和市舶司之事。泉府司由斡脱总管府演变而来。“斡脱”是突厥语,原义为“合伙”,在元代,“斡脱谓转运官钱、散本求利之名也”。(64)也就是用政府或皇帝、贵族的钱,经营商业或借给商人或其他急需之人,收取利息。那些以官钱营利的人(主要是色目人),也就称为“斡脱”。原来,斡脱商人主要经营高利贷和陆路贩运,元朝统一全国以后,不少斡脱商人转而经营海外贸易。元朝政府中设有斡脱总管府,“持为国假贷,权岁出入恒数十万定,缗月取子八厘,实轻民间缗月取三分者几四分三,与海舶市诸番者。”这就是说,斡脱总管府发放高利贷给经营海外贸易的商人,每月利息是八厘,只相当民间月利三分的四分之一。至元十八年(1281年),“升总管府为泉府司”。(65)泉府司“掌领御位下及皇太子、皇太后、诸王出纳金银事”。(66)也就是为皇帝及其亲族经营高利贷,和原来的翰脱总管府职责是一样的。后来又在江淮(江浙)设行泉府司,作为泉府司的派出机构。行泉府司除了为皇族“出纳金银”之外,一度还“专领海运”。(67)至元二十四年五月,忽必烈“用桑哥言,置上海,福州两万户府,以维制沙不丁、乌马儿等海运船”。(68)但行泉府司管理的“海运”并非指海运漕粮,而是由海道运送市舶货。至元二十五年四月,忽必烈“从行泉府沙不丁、乌马儿请,置镇抚司,海船千户所、市舶提举司。”(69)至元二十六年二月,“尚书省臣言,‘行泉府所统海船万五千艘,以新附人驾之,缓急殊不可用。宜招集乃颜及胜纳合儿流散户为军,自泉州至杭州立海站十五,站置船五艘,水军二百,专运番夷贡物及商贩奇货,且防御海道为便’。从之。”同年四月,“尚书省臣言:‘乃颜以反诛,其人户……恐生他想,请徙置江南,充沙不丁所请海船水军’。从之”。(70)从以上记载可知,沙不丁、乌马儿管理的,应是江淮(江浙)行省(71)的行泉府司和境内各港口的市舶司。(72)官方和民间的海外贸易,以及市舶货物的沿海运输,都在他们控制之下,无疑已成为这方面举足轻重的人物。

至元二十六年正月,沙不丁上市舶司岁输珠四百斤,金三千四百两,诏贮之以待贫乏者”。由这个数额来看,市舶司的收入是很可观的,而且也反映出海外贸易总额是巨大的。当然,这里所说的市舶司并不包括广州市舶司。同年九月,“江淮省平章沙不丁言:‘提调钱谷,积怨于众,乞如要束木例,拨戍兵三百人为卫’。从之”。(73)忽必烈对沙不丁如此宠信,主要因为此人善于敛财。此时他已升为行省平章,其职责已不限于市舶和行泉府司,而且管理整个行省财政了。同年闰一月,“江西宣慰使胡颐孙援沙不丁例,请〔以〕至元钞千定为行泉府司〔本〕,岁输珍异物为息。从之”。(74)“以”、“本”两宋为本文作者所补。显然,沙不丁曾以私财作为行泉府司的本钱,条件是进贡珍异物品,因此得到忽必烈的同意。胡颐孙见了眼红,提出同样的请求,也得到批准。这样,行泉府司不仅为皇族而且也为一些官僚“出纳金银”了。

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八月,“尚书阿难答、都事别不花等奏“平章沙不丁上言:‘今年三月奉旨,遗兀鲁歹,阿必失呵、火者取道马八儿,往阿鲁浑大王位下。同行一百六十人,内九十人已支分例,余七十人,闻其诸王所赠遗及买得者,乞不给分例口粮’。奉旨:勿与之”。(75)根据杨志玖先生的考证,此条记载中所说派往阿鲁浑大王一行,正是包括马可波罗在内的护送阔阔真公主的使团。(76)由此可以看出,这个使团的成行,是经由沙不丁办理的。(77)

沙不丁管理行泉府和市舶两个机构,利用职权,多方牟利。除上面所说以私钱作为行泉府的本钱取息外,还肆意对中外商人进行掠夺。后来,元朝政府在整顿市舶司(至元三十年)的文件中说:“近来忙兀台、沙不丁等自己根寻利息上头,船每来呵,教军每看守着,将他每船封了,好细财物选拣要了。为这般奈何上头,那壁的船只不出来有,咱每这里入去来的每些小来。为那上头,市舶司的勾当坏了有。”(78)他的这些不法行为,挣来了大量财富。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桑哥失宠被处死。沙不丁作为桑哥亲信也随之失势。但忽必烈对他显然仍有好感,这一年十一月,当监察御史对桑哥一案的处理提出疑问时,忽必烈回答说“桑哥已诛,纳速剌丁灭里在狱,唯沙不丁朕姑释之耳。”(79)可见对他的处理与其他不同。次年正月,中书省上奏泉州贡赋和外国使臣的交通路线事宜,忽必烈说:“亦黑迷失、沙不丁曾至其地,可再问之”。当这两人“皆以为便”时,路线便确定了下来。(80)亦里迷失是著名航海家,多次作为元朝使节出海访问,已见前述。忽必烈将沙不丁与亦里迷失同等看待,可见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同时也说明他已将沙不丁宽大对待了。但是,终忽必烈之世,沙不丁未见重新任用。

成宗元贞二年(1296年),“禁海商以细货于马八儿、呗喃、梵答剌亦纳三蕃固交易,别出钞五万定,令沙不丁等议规运之法”。(81)显然,沙不丁于此时(或以前)已重新起用,任“规运”官钱,利用市舶取利之责。大德二年(1298年)元朝政府设制用院。(82)四年十二月,“通政院使只儿哈忽哈只等奏:‘致用院官沙不丁言,所职采取希奇物货,合从本司公文乘传进上。……”(83)前引杨枢第一次出海,是“致用院俾以官本船浮海”,可见“制用院”并不准确,应以致用院为是。致用院应是沙不丁主持的“规运”官钱出海贸易的机构。沙不丁重新起用’,仍与海外贸易有关。此后,武宗至大三年(1310年),沙不丁为江浙行省左丞,建言其弟合八失、马合谋但的与澉浦杨家有船可供海运,已见前述。马合谋但的,杨梓因此均参与海运管理,合八失亦应在其列。泰定元年(1324年)六月,张瑄等上奏说:“中卖宝物,世祖时不闻其事,自成宗以来,始有此弊。……大抵皆时贵与斡脱中宝之人,妄称呈献,冒给回赐,高其直且十倍,吞蠹国财,暗行分用。如沙不丁之徒,顷以增价中宝事败,具存吏牍”。此与斡脱相互勾结之沙不丁,必是长期主管市舶之沙不丁无疑。根据以上所述可知,沙不丁先后管理海外贸易达二、三十年之久,而且拥有庞大的可与澉浦杨家相提并论的私家船队。沙不丁、合八失兄弟在元代海外交通中扮演重要角色其地位应在杨氏之上。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元代出现了几个以航海为业的显赫家族,拥有大量的财富,而且在政治上都很有权势。这些家族的航海活动,都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其中尤以澉浦杨氏为最。这种情况,是中国以前各朝代所罕见的。元朝政府重视海外贸易和国内海运,由此引起航海事业的空前发展,是这些家族得以产生的时代条件。或者可以说,这些家族的出现,是元代航海事业比起前代来有所发展的一个明显的标志。只有大规模的持久的航海活动,才有可能产生以航海为业的显赫家族。元代以前,中国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显赫的家族,但几乎无例外地都以土地占有、农业经营为其经济基础。有的即使兼营商业,在其经济活动中,也只能占有次要的地位。这些以航海为业的显赫家族的出现,应视为元代社会与前不同的一项变化。

元代几个航海家族的发家途径各有不同。蒲寿庚原是经营海外贸易的商人,南宋末入仕,入元后更得高官。杨发、沙不丁则因担任管理市舶的官职,然后致富,掌握大量海船。朱清、张瑄又是另一种类型,他们以海盗起家,归附后主管海运,兼营海外贸易,积累大量财富。一由商而官,一由官而商,一由盗而官、商兼举。尽管途径不同,但却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在他们的发家过程中,都有家族成员充任市舶或海运的高级官员。已经拥有财富的商人需要官职来保障和扩大自己的财富,拥有官职的则可以利用权势来获取钜额的财富。可以说,占有航海事业中的重要官职这一特殊政治地位,是这几个家族发家和发展的关键。一旦政治上失势,有关家族就会失去其显赫的地位,朱清、张瑄便是最典型的例子。元代这些航海家族,并非新生产关系的代表,仍是封建政治、经济关系的产物。

在上述几个航海家族中,蒲寿庚、沙不丁都是回回人,另一个记载不多的泉州大商马合谋但的,无疑也是回回人。回回在元代指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亚突厥人、波斯人和阿剌伯人,是四等级中色目人的一种,以善于经商中著称。蒙古大汗、贵族依靠他们经商牟利。有不少人因此得以进入仕途,得到重用,“这种亦商亦官,以商为官的情况,是元代回回人的一个特点。”(84)元代经营海外贸易的商人中,有许多回回人,而管理市舶的官员中,回回人也占重要地位,沙不丁便是最好的例子。在海运管理方面,回回人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元代航海事业的发展,与回回人是有密切关系的。这方面还须作深入的探索。

元朝灭亡,意味着这些航海家族的完全没落。明朝前、中期实行的海禁政策,从根本上取消了航海家族产生的可能性。随之而起的,是海上走私——海盗集团的大批出现。明朝末年,郑芝龙以海盗首领降附明朝,雄据福建,掌握大批海船,积极开展海外贸易。郑氏家族成为一个新的航海家族,其财富和势力都在元代几个航海家族之上。后来郑成功的活动,实际上是以家族的财富和势力作基础的。元、明两代航海家族的前后出现,是中国航海史上饶有趣味的问题,值得认真加以研究。

本文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的国际汉学研讨会(1995年1月,海南海口)上宣读。

注释:

①陈佳荣等:《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329页“西洋”条。陈高华:《印度马八儿王子孛哈里来华新考》,见《元史研究论稿》第401-407页。

②《古代南海地名汇释》第521页“忽鲁谟斯”条。

③《新唐书》卷43下《地理志七下》。

④《中国印度见闻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参看马苏第《黄金草原》中的叙述,见《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中译本,第114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

⑤苏继廎:《岛夷志略校释》“叙论”。

⑥朱彧:《萍州可谈》卷2。

⑦关于杨廷璧,见《元史》卷210《马八儿等国传》,同书卷《世祖纪九》。亦黑迷失事迹,见《元史》卷131本传。

⑧张翥:《岛夷志略》序。

⑨《元史》卷3,《宪宗纪》。

⑩《瓦撒夫书》转引自《多桑蒙古史》中译本下册第319页。

(11)《元史》卷21《成宗纪四》。

(12)《元史》卷85《百官志一》。

(13)《元史》卷95《食货志三·岁赐》。

(14)元朝的“岁赐”,有广、狭二义。广义包括封户的贡赋(丝、钞)和皇帝每年赏赐的定额银币,狭义仅指后者。

(15)《元史》卷25《奸臣伟·卢世荣》;卷94《食货志三·市舶》。

(16)《元史》卷25《奸臣伟·卢世荣》;卷94《食货志三·市舶》。

(17)《元典章》卷22《户部八·市舶·“合并市舶转运司”》。

(18)主要是陈旅的《杨国材墓志铭》,见《安雅堂集》卷11。

(19)见该书《人物篇第六之二》。

(20)《珊瑚末难》卷4。

(21)陈旅:《杨国材墓志铭》。

(22)《元史》卷94《食货志二·市舶》。

(23)《元史》卷210《外夷传三·爪哇》。按《元史》此篇,源自政书《经世大典》。见《国朝文类》卷41《经世大典序录·政典·爪哇》。

(24)《元史》卷23《武宗纪》。

(25)《元史》卷22《武宗纪一》。

(26)常棠:《澉水志》。

(27)《天启海盐县图经》卷6《食货篇第二之下》。

(28)《元史》卷94《食货志二·市舶》。

(29)《元典章》卷59《工部二·造作二·“禁治抢劫船只”》。

(30)《天启海盐县图经》卷3《方域篇第一之三》,卷6《食货篇第二之下》。

(31)《天启海盐县图经》卷3《方域篇第一之三》,卷6《食货篇第二之下》。

(32)《天启海盐县图经》卷3《方域篇第一之三》,卷6《食货篇第二之下》。

(33)姚桐寿:《乐郊私语》。

(34)隋树森编:《全元散曲》第985页。

(35)《元史》卷143《小云石海涯传》。

(36)姚桐寿:《乐郊私语》。

(37)徐渭:《南词叙录》。

(38)《元史》卷83《选举志三·铨法中》。

(39)陈旅:《杨国材墓志铭》。按杨枢这一年也是二十一岁,疑二人是同父异母兄弟,故同令。

(40)陈旅:《杨国材墓志铭》。按杨枢这一年也是二十一岁,疑二人是同父异母兄弟,故同令。

(41)陈旅:《杨国材墓志铭》。按杨枢这一年也是二十一岁,疑二人是同父异母兄弟,故同令。

(42)《杨国材墓志铭》。

(43)元朝末年,割据浙东、西的方国珍、张士诚由海通运粮北上,支援元朝政府,仍以澉浦为出海港,见刘仁本《送中书兵部尚书伯元臣回京叙》(收在《金声玉振集》内)。但已不见杨氏家族活动。

(44)《天启海盐县图经》卷3《方域篇第一之三》,卷6《食货篇第二之下》。

(45)《宋史》卷47《瀛国公纪》。

(46)《蒲寿庚考》,陈裕菁译,第152页。

(47)陈自强:《“蒲寿庚宗末提举市舶三十年”说考辩》,《中国史研究》1983年第1期。

(48)苏基朗:《论蒲寿庚降元与泉州地方势力的关系》,见《唐宋时代闽南泉州史地论稿》,台湾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

(49)《乙亥前上书始末》,《桐江集》卷3。

(50)《嘉靖藁城县志》卷9。

(51)《嘉靖藁城县志》卷8。

(52)何乔远:《闽书》卷152《畜德志》。

(53)《湄洲屿志略》卷2《祀典》。

(54)张玉光等:《报告发见蒲寿庚家谱的经过》,见《泉州伊斯兰教研究论文选》,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55)《赵国忠献公神道碑》。

(56)陶宗仪:《辍耕录》卷5《朱张》。

(57)《至正昆山郡志》卷1《风俗》。

(58)《弘治太仑州志》卷1《沿革》。

(59)《元史》卷21《成宗纪四》。

(60)《元史》卷21《成宗纪四》。

(61)朱、张事迹,请参看植松正:《关于元代江南豪民朱清、张瑄》、《东洋史研究》第27卷第3号。

(62)沙不丁(Shihabal-Din),义为宗教之星,其弟合不失(Habash),义为黑皮肤之人,一说是阿剌伯显贵家族之名。以上是宋岘同志指教,谨此致谢。

(63)《元史》卷205《桑哥传》。

(64)徐元瑞:《史学指南》。

(65)姚燧:《高昌忠惠王神道碑》,《牧庵集》卷13。

(66)《元史》卷11《世祖纪八》。按,《元史》将“置泉府司”列于至元十七年十一月条下。

(67)《经世大典·海运》,见《永乐大典》卷15949。

(68)《元史》卷14《世祖经十一》。

(69)《元史》卷15《世祖纪十二》。

(70)《元史》卷15《世祖纪十二》。

(71)至元十三年置江淮行省。二十三年,割江北诸路隶河南,改称江浙行省。二十三年,以福建行省并入江浙。二十四年,又改江淮行省。

(72)于泉府司,翁独健教授在《斡脱杂考》(《燕京学报》第29期)中已有论述,本文受他的启发,并略作补充。

(73)《元史》卷15《世祖纪十二》。

(74)《元史》卷15《世祖纪十二》。

(75)《经世大典·站赤》见《永乐大典》卷19418。

(76)《关于马可波罗离华的一段汉文记载》,见《元史三论》第89-96页。

(77)至元二十七年七月,“江淮省平章沙不丁以仑库官盗欺钱粮,请依宋法黥而断其腕。帝曰:此回回法也。不见”。(《元史》卷16《世祖纪十三》)可见这一年沙不丁仍管理江淮行省的财政和市舶。

(78)《元典章》卷22《户部八·市舶·“市舶法则二十三条”》。

(79)《元史》卷16,《世祖纪十三》。

(80)《经典大典·站赤》,见《永乐大典》卷15949。

(81)《元史》卷94《食货志二·市舶》。

(82)《元史》卷94《食货志二·市舶》。

(83)《经世大典·站赤》,见《永乐大典》卷15949。

(84)杨志玖:《元代回回人的政治地位》,《元史三论》第248页。


分类: 中文 深度阅读
关键词:

img

地址:陕西省西安市碑林区友谊西路68号小雁塔历史文化公园
邮件:secretariat#iicc.org.cn
电话:(+86)029-85246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