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观点

李新伟 | “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的假说是否成立?

摘要:   今年3月26日,中国与洪都拉斯建交。而早在2015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就与洪都拉斯人类学与历史研究所签署了合作协议,在科潘遗址开展考古工作。  科潘遗址位于洪都拉斯西北部,是玛雅文明最精彩的城邦遗址之一,198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科潘考古项目,是中国考古机构首次在远离中国的地区,对世界其他主要文明的核心遗存 ...
   今年3月26日,中国与洪都拉斯建交。而早在2015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就与洪都拉斯人类学与历史研究所签署了合作协议,在科潘遗址开展考古工作。

  科潘遗址位于洪都拉斯西北部,是玛雅文明最精彩的城邦遗址之一,198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科潘考古项目,是中国考古机构首次在远离中国的地区,对世界其他主要文明的核心遗存进行考古发掘。

  目前,发掘工作基本结束,我国的考古学家们正在撰写报告,最快明年可以完成。

  我们为什么要考古玛雅文明?“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的假说是否成立?科潘出土的文物到底与三星堆的文物有多像?就此,我们与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考古学理论研究室主任、科潘考古项目负责人李新伟聊了聊。

李新伟教授,“文明初兴的东亚与中美洲”讲座现场

  文 | 谢芳 瞭望智库

  1 源起

  瞭望智库:您此前的研究领域主要是中国史前考古、中华文明起源等,是什么契机让您转入中美洲的考古项目?

  李新伟:这个要从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说起。我负责其中一个项目,这个项目的课题设置中,包含对比中华文明和世界其他文明,从对比的视角看我们文明的特色。

科潘Q号祭坛顶部的文字记录。

  在做这个工作的时候,我们就发现,中国学者对世界其他文明的研究相当薄弱,更多的是依据西方学者的一些研究成果,文明对比研究自然难以深入。我们迫切需要开展中国学者主导的对世界其他文明的研究,最好的起点就是做考古发掘。

  在这样的想法驱动下,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项目组就开始组织对世界其他文明的考察工作。2014年,我们第一次来到中美洲地区,在哈佛大学的帮助下进入了玛雅世界,并与洪都拉斯签署了合作协议。2015年,我们就开始了发掘工作。

  可以说,这个项目的契机,就是我们对自己的文明深入研究后,逐渐认识到只有在广阔的世界文明背景下,才能真正地了解自己的文明。

  瞭望智库:此后这类国际合作的考古项目会增多吗?

  李新伟:应该是增多的。对考古学界来说,增加对世界文明的了解,有助于我们解决很多学术上的问题。从国家愿景来看,我们提出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出文明之间要“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理念,这都需要加强对世界文明的研究。我们还提出建立文化自信,真正的文化自信,必然建立在对其他文明深入了解的基础之上。而在对其他文明的发掘过程中,我们也会对中华文明有新的体悟。

  相似

  瞭望智库:我国一些考古遗址的编码,大部分由数字或字母组成,比如二里头遗址二期里一座宫殿被编为D3,其中D代表“殿”,3代表发现的顺序。具体到您负责的科潘遗址项目,是如何编码的呢?

  李新伟:编码是考古里面特别重要的一个方面,编码的规律在世界各国的考古中都是通用的。比如在科潘遗址中,石头砌的墓葬,他们就叫T(tomb,意为坟墓),西班牙语是Tumba,T1就是1号石室墓,T2就是2号石室墓。

  不过,科潘也有自己的特征。

  考古学的很多重要方法都是在中美洲地区开始实行的,比如聚落考古。

  聚落考古的创始人是哈佛大学的戈登·威利(Gordon Willey)教授,他最初在秘鲁的维鲁河谷做聚落调查,看一个时期某个区域里有多少个聚落,聚落之间是不是有等级差别——有像首都一样很大的聚落,也有地方中心一样的二级聚落,还有一般的小村落……每一个聚落内部是否有不同层次,由此来讨论社会组织的发展。这是聚落考古的基本内容。科潘的聚落遗址调查,就是戈登·威利组织的。

洪都拉斯科潘玛雅古城遗址(无人机照片)。图源:辛悦卫|新华社

  在区域性的聚落考古调查中,考古学家会在地图上把整个区域分成1公里乘1公里的方格,然后横坐标用数字、纵坐标用字母,加以标识。这样很大的区域就被划分成了不同的小区。在每一个1平方公里见方小区内,居住的院落、小的村落也都会有自己的编号。

  比如8N-11号遗址是我们发掘的是一个贵族院落,它位于8N的方格里面,被编为第11号,8N-11就是它的坐标体系。在具体的挖掘中,我们又会把挖掘区分成更小的方块,术语叫做“探方”。

  瞭望智库:在科潘遗址的发掘过程中,有没有令您印象特别深刻的文物?

  李新伟:深刻印象的文物还是挺多的。我们选点的时候,爬上了贵族院落北侧建筑的台基,见到了主建筑。主建筑里有一个石榻,就像中国北方的土炕一样。这个石榻是用石头砌起来的,上面有石雕,石雕上有一个月亮神,怀里抱着一个玉兔。当时,我就觉得很奇妙,有一种跟我们文明的联系。

  后来,我们在发掘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个龙头雕刻,龙的形象跟中国龙特别相似,我们感到了玛雅文明跟中国文明的相似性。当然后来复原出来,龙头实际是龙头神鸟的头部,它的腹部是一个玉米神的头像,表现的是一个玉米神在龙头神鸟的身体里面重生的主题。

  除了这些雕刻,我们印象深刻的还有精美的玉器。科潘遗址在玛雅文明里面是一个很有名的城邦,它虽然没有在玛雅世界的中心,只是在东南角,但它控制着整个玛雅世界里最重要的一个翡翠矿。

这是公元800年前后的一个场面,科潘第16王雅什·帕萨和家人坐在11号神庙前观看球赛,附近26号神庙的多层平台上和文字台阶上也挤满了观众。

  绿色的翡翠在玛雅世界是很珍贵的材质,绿色是生命力的象征。如果是纯绿色的翡翠,玛雅人会认为它凝聚了天地间最强的生命力,佩戴在身上,就会获得同样的力量,做成仪式用品的话,它会给你通神的力量。

  我们在北侧主建筑的中轴线下,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墓葬,出土了一件质地非常好的、纯绿的卡威尔神翡翠神像。在玛雅文明里,卡威尔神是至高法力和权力的象征。

  三星堆最近新复原的一件大型青铜器,包括一个很奇怪的倒立“人”,双手撑地,变成鸟爪的脚翘起,还抓着两只简化的鸟,这与古代中美洲地区流行的柔术人形象非常相似,表现的是萨满身体变幻的技巧。

  因此,了解中美洲地区古代文明,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我国的早期文明。

叶纳尔神庙台基上的太阳神像

  瞭望智库:您提到在发掘过程中,发现玛雅文明与中华文明有相似性,这是不是印证了考古学家张光直提到的“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的假说?

  李新伟:整个美洲地区的人,都是在大概2万年前从东北亚迁过去的。当时,许多观念已经形成,比如万物有灵,比如有基本的宇宙概念——有天界、人间,还有地下世界,甚至包括一些沟通手段——特殊的人会唱歌、跳舞,甚至喝一些特殊的药物跟神进行沟通。在这种背景下,我觉得两种文明早期发展的相似性是存在的。

  交流

  瞭望智库:您在异国考古工作中有没有遇到困难,甚至危险?

  李新伟:危险还是有的,不过当时并不觉得害怕。我们在发掘龙头石雕的时候,乱石中忽然窜出来一条蛇,幸好当地工人有经验,找了两根木棍把它别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中美洲最毒的蛇之一,叫赤链蛇,如果被咬到了,后果不堪设想,因为当地的医院根本处理不了。

  后来我又被狗咬了一次,虽然流血很少,但是当地没有狂犬疫苗,我们只能观察那只狗,看它真的没事,才放心。我们工作的过程中,还遇到过寨卡病毒和登革热流行,很多人都被感染了,不过我们很幸运都没事。再有就是被虫子咬,身上起很多包。

玛雅文字中,同一字的书写方式很灵活。上图为巴拉姆(美洲豹)的几种不同书写方式。下图为书写者正在完成他的作品,此时,他既是历史学家又是艺术家。

  但是总体来说,大家在那儿的生活还是很愉快的,跟当地的考古工作者、文物管理人员、工人,包括居民,都相处得挺好。

  瞭望智库:您在跟洪都拉斯方面的合作过程中,遇到过挑战吗?比如语言障碍之类的?

  李新伟:跟我们合作的考古学家讲英语。不过当地的语言是西班牙语,我们为了更好跟当地人沟通,每周有三天下班后就到西班牙语学校学一小时西语。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日常基本用语,所以这个困难比较好克服。

  我们主要是在工作方法上,磨合了一段时间。遗址发掘的过程中,每清理一个地层都要画平面图。我们带去了比较新的三维影像技术、全站仪测绘,用电脑画平面图就可以。洪方坚持用传统的现场测量方法去画,很慢,而且不是很准确。后来演示次数多了,他们就认可我们的方法又准又快了。

  还有对于建筑演变关系的理解,比如两个建筑哪个早哪个晚,墓葬和建筑的关系等,我们都有讨论甚至争论。这些都是正常的学术交流,在整个过程中,双方相互学习,都有提高,最后大家达成共识,再去完成一个高质量的研究工作。

李新伟(右)与洪都拉斯考古工作者在隧道内讨论建筑演变。

  洪方对玛雅的历史比我们更了解,比如建筑的营造过程,需要特殊的发掘方法。这是因为,玛雅人信奉,万物都要经历死后重生的历程,建筑也不例外。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拆除旧建筑、在上面修建新建筑,使它“重生”。所以,玛雅建筑中,地表的建筑只是外面一层,里面还埋藏着一层一层的早期建筑。考古学家要通过打隧道的办法,穿透晚期建筑,探寻早期建筑的情况。我们就学到了玛雅考古特有的隧道发掘方法。

  我刚从洪都拉斯回来。这次去,是讨论发掘报告的编写,关于建筑的发展演变,也是和洪方考古学家进行了激烈讨论。

  瞭望智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个报告?

  李新伟:我们是2015年开始的,做了5年,到2019年贵族院落已经完全发掘完了。新冠疫情3年,我们又做了修复工作,比如把碎的陶片粘起来、画图、做研究,大部分都完成了。现在我们在写这个报告,希望明年能够写完,后年也许就能出版了。这是我国考古学家关于中美洲地区、关于玛雅文化的第一个报告,也是我国第一个关于其他文明的考古报告。

  启发

  瞭望智库:跟其他诞生于江河的文明不一样,玛雅文明诞生于热带雨林,但最终走向了衰落。有观点认为,热带雨林提供了丰富的自然资源,同时限制了交通发展和统一国家的形成,您怎么看待这种观点?

  李新伟:大家最熟悉的是玛雅文明,但实际上,中美洲地区包括若干个文明,最早的文明叫奥尔梅克文明,时间大致对应咱们的商朝,延续到了春秋时期。这个文明出现在墨西哥湾地区,确实是雨林中,热带动植物资源非常丰富,但不能因此就说他们依靠天然资源生活。奥尔梅克文明有大规模的农田,还有水利设施,因为当地的很多沼泽地带,需要排水保持干燥,才能发展农业,一些坡地上,也需要修建梯田。

  奥尔梅克文明衰落后,玛雅文明就兴起了。玛雅地区多数位于雨林地区,也有地方有河流,但很多地区的农业,要依靠降水,有雨神崇拜。

  与此同时,墨西哥高地还诞生了特奥提华坎文明。这个地区就不能算热带雨林了,而是2000米海拔的高原盆地,生态环境近似戈壁,但可以种植龙舌兰、玉米和南瓜之类,也修建了水利工程。

  一个文明要发展起来,一定要有强大的经济基础,一定需要大规模的农业发展。

古典时代(公元前5—4世纪中叶)一件容器上的图案,左侧是一位玛雅君主,身体朝向一个可可罐。

  另一方面,很多学者指出,玛雅文明没有构建大一统帝国,除了受宗教、政治观念的影响,还在于缺乏相关技术。他们没有牛、马来承担交通运输任务,也就没有做出车辆,纯靠人步行出行,很难维持一个大的帝国建设。他们也没有使用金属制作兵器,只使用黑曜石这类石器,杀伤力有限,无法满足帝国的战争需求。

  玛雅文明之后是阿兹特克文明,大约相当于咱们的明朝时期。阿兹特克帝国建立,首都叫特诺奇蒂特兰,就是现在的墨西哥城。帝国下面有一些行省,但是面积很小,征收贡赋的范围大概在10万到20万平方公里之间,仅相当于咱们两个省的面积。

  如果把中美洲地区看做一个大的文明系统的话,他们的文明其实没有衰落。阿兹特克文明承接了玛雅文明,甚至发展出了一个小规模的帝国,达到了很高的发展程度。真正让文明衰落的,是西班牙人的入侵,西方文明就此中断了中美洲文明。

  瞭望智库:您在新书序言中提到,希望读者可以从全球的角度来观察一下中美洲地区文明的特质,您如何概括这一文明特质?

  李新伟:一言以蔽之,中美洲地区走了一条萨满式宗教发展道路。整个文明的发展、国家的构建都依托于宗教。所谓萨满式的宗教,就是说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可以相通,整个社会的发展和万物的生长,都要依靠特殊人物完成和神灵的沟通。这个特殊人物就是统治阶层,最大的沟通者就是国王。

  从最早的奥尔梅克文明到特奥提华坎文明,再到玛雅文明,再到阿兹特克文明,直到16世纪被西班牙殖民者中断,它走的都是萨满式宗教发展道路。它孤悬海外,没有受到其他文明的影响,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难得的标本,提供了这一发展道路的很多细节。

  对于中华文明来说,我觉得我们在商朝以前走的路,跟中美洲地区文明是非常相似的。我们的文明和国家构建在很大程度上也依靠了宗教,当然也有很多人文的东西。不过,中华文明在发展过程中,保持自己特性的同时,又不断吸收新的因素,更新自己,造就了我们今天的文明。

  认识中美洲地区文明,对于认识我们的早期文明,无疑是有非常大帮助的。(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来自受访者和三联书店。)

(原文标题:玛雅的月亮神,居然也抱兔子? 图文转自:“瞭望智库”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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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新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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