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阅读
尚永琪:欧亚文明中的鹰隼文化与古代王权象征
原载《历史研究》2017年第2期
关于鹰隼的历史学研究,有三方面的成果值得关注,一是以蒙古与辽金的游猎文化为背景的相关研究,国内学界的研究文章主要集中于此;[i]二是以中亚地区包括中国新疆在内的哈萨克、塔吉克民族的鹰猎历史与考古;[ii]三是古代欧亚大陆鹰猎与兽医学研究领域的成果。[iii]这些都是本研究得以展开的前提基础,但我们主要关心的问题是,在广袤的欧亚大陆上,鹰隼作为一种在神圣象征与世俗权力的构筑活动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飞鸟,其多重的人文意蕴是如何得以展现的?应该说,这方面的研究是相对薄弱的,薛爱华在其大著《撒马尔罕的金桃》中曾专辟一题,以唐代记载为中心简略地探讨“鹰与鹘”;[iv]目前所见较典型的代表性成果是Lewis Mayo以《飞鸟与权力之手》为题,系统地考察9—10世纪丝绸之路河西走廊段的鹰与政治权力之关系的文章。[v]本研究建基于此,试图以丝绸之路为轴线,对整个欧亚大陆范围内的鹰隼文化及其与王权的关系作一阐释。
手持白茅隼的丝路勇士
相对于人类之生存,自然界的飞禽走兽等动物可以将之划分为三类:(1)人类生存的威胁者,包括生命侵害者和食物掠夺竞争者,狼最为典型,虎、狮子亦是此类;(2)人类生存的依靠者,包括生活资源提供者和生产能源提供者,前者如羊,后者如马,都最为典型。当然,如牛、马、骆驼等既是肉、毛、奶等生活资源提供者,也是运输、耕地、战争等生产动力的提供者。(3)与人类竞争关系较弱、利害相关度较低者,鹰即其中之典型。
鹰几乎是于人类社会无害或轻害之动物,在食物链上与人类的竞争关系很弱,并且离人类社会生活范围较远。其被驯养为打猎的帮手也主要是与贵族生活之奢侈相关,而非生活之必需。鹰在人类文明体系中,几乎完全是正面形象。对于鹰之飞翔迅疾,古人与之同千里马相提并论,“騕褭以迅骤为功,鹰隼以轻疾为妙”[vi]即高度概括之说。騕褭是“赤喙玄身,日行五千里”的骏马极品,是古代描写速度的一个极致象征,如希罗多德记载居住在里海以东大草原上的玛撒该塔伊人(Massagetae)献给太阳神的牺牲是马,因为他们认为只有人间最快的马才能配得上诸神中间最快的太阳。[vii]与马相伴,鹰则是翱翔在天空最快的鸟,古人对其的无上称颂——所谓“鹰隼一击,百鸟无以争其势;猛虎一奋,万兽无以争其威”,[viii]实乃发自肺腑。鹰类是鸟类中飞得最高、也最孤傲的鸟类。鹰是古代人类崇拜的对象,是古埃及法老的守护神,是草原民族心中的神鸟,更是欧亚大陆上古代皇室和王族所青睐的神秘力量的象征。
在鸟类之中,鹰飞得最高,自古以来就有“天禽”的美誉。雕、鹰和鹫之类,以其孤傲的身影、雄飞的高度、出色的捕猎能力和洞察秋毫的鹰眼,为人类所敬服。被人类驯服,帮助捕猎的鹰类主要是隼。8300—7200万年前,隼科和鹰属在进化中分离开来。800—700万年前,进化出今日隼属中的大部分隼种;公元前3500年,埃及奈赫恩地区的格尔塞城奉行隼崇拜;公元前2000年,安纳托利亚地区有驯隼术出现;[ix]公元前500年,中国史书中记载了猎鹰名品“海东青”;[x]公元300年,鲜卑帝国北魏王朝设置专职机构鹰师曹,负责管理皇家鹰隼;公元400年,匈人王阿提拉带着象征他的阿尔泰隼去指挥军事战斗;公元608年,隋炀帝召集全国1万多驯鹰师于东都洛阳集会;[xi]公元800年,驯隼术进入英国。[xii]
古希腊的贤哲们将鹰类认真地分为4种13类,主要的4种就是:苍鹰、游隼、猎隼和鹰。[xiii]苍鹰、游隼和猎隼是可以辅助人类打猎的主要鹰类,在古代世界里,这几种鹰的驯化与使用都被归功于一些国王或上层贵族。[xiv]而阿拉伯驯隼人则根据隼的大小、颜色和形态来分类,有白色隼、条纹隼、红色隼等。[xv]按现代科学的动物分类学,隼科有60多名成员,但被人类驯化的只是很有限的几种,它们和雕、鹰和鹫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但并不一定就有密切的亲缘关系。
展翅的古埃及镶嵌猎鹰
鹰被尊为神的观念,同草原游猎文化具有密切共生关系,在帕米尔高原上塔什库尔干公元前6世纪的古代墓葬中,鹰头作为古人的陪葬物赫然在列,可见鹰与丝绸之路上诸民族关系之亲密。[xvi]古代农业文明的帝国在接受草原民族鹰隼狩猎的同时,也吸纳了这些文化观念。其中,鹰作为猛禽的许多生理特征被放大为神圣的象征符号,如鹰眼即是其一。
琐罗亚斯德圣教书是这样描写黑兀鹰的眼睛透视能力的:“(黑兀鹰)从远隔九个国家的距离,能发现拳头大小的肉块,纵然它如针尖般微细,抑或似银针的闪亮转瞬即逝。”[xvii]“鹰眼”中最有名的,当然就是古埃及的“荷鲁斯之眼”。荷鲁斯是古代埃及神话中法老的守护神,是王权的象征,同时,他也是一位战神。他的形象是一位鹰(隼)头人身的,头戴埃及王冠,腰围亚麻短裙的神祇。而荷鲁斯之眼则是古埃及神秘的护身符符号,荷鲁斯之眼(The Eye of Horus)是鹰头神荷鲁斯的眼睛,代表着神明的庇佑与至高无上的君权。[xviii]荷鲁斯之眼作为葬礼护身符,同生命之符一样,它经常被描绘在死者的棺椁上,它保护死者在地下通往永生的路上不受伤害;同时荷鲁斯之眼也代表着死后在地下世界对身体进行的修复和保护。而埃及的阿吞神也“像隼一样飞翔” [xix]。
古代阿拉伯人认为,人的灵魂是一只在人体内展翅飞翔的小鸟。无论一个人是寿终正寝还是不幸身亡,灵魂之鸟都会不停地在死者周围盘旋,并在其墓上发出哀鸣之声。[xx]并且这种鸟在很多时候又被直接指为猫头鹰,猫头鹰的叫声之所以被视为不祥之音,视为是来勾索生人灵魂的宣示,大概就与这种观念有直接的渊源关系。
考古发掘和文献材料证明,古代匈奴、突厥及蒙古当中盛行鹰崇拜。在鄂尔多斯阿鲁柴登匈奴墓中和蒙古国突厥毗伽可汗墓中发现的鹰形金冠,充分证明古代匈奴人和突厥人的鹰崇拜习俗。
拉施特《史集》载,在中亚地区,乌古斯可汗6 个儿子和 20个孙子氏族获得的图腾动物为鹰、鹫和隼。[xxi]在中国东北的满族星祭中,鹰神是主要祭祀星神之一,其形象为双子、御户、猎户、金牛、小犬、天狼、毕宿等星座千余星辰组成的一只展翅巨鹰。满族德里克妈妈神为鱼首女身之神,又称海青女神,代敏妈妈为鹰首女神,号称鹰神。[xxii]
古人通过观察鹰的飞行来占卜事务,把它视为最高的天神。自然,鹰也是可以飞翔到达天神之所的神鸟,出自庞贝古城的荷马神杯就描绘了神鹰将荷马带往天国的场景。
荷马神杯是奥古斯都-泰伯利亚时代的银质品,重约800克,全浮雕压花。在杯身的外侧刻画着这位伟大的希腊诗人像神仙一样,身上包裹着莨苕树枝,坐在一头鹰的身上飞向天空的情景。荷马长着长长的胡须,浓密的头发,在两只天鹅的陪伴下缓缓升天。在他的两边是两个坐在树枝上的女性意象,他们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人格化象征。[xxiii]
荷马神杯上的鹰
神鹰能到达天神居住的地方,这当然不仅仅是想象,古代的贤哲们是深信这一点的,8世纪,阿拔斯王朝的哈伦·赖希德做过这样的探索并深信不疑。
古代知识体系中对星空的探索是非常有限的,虽然对于宇宙空间、星体与时间季节的观察方面积累了比较系统的知识。但是作为一种想象创造物的“神”还是被人们置于头顶之上的天空之内,所以,能飞到极高的鹰隼就是古人心目中可以探索神圣空间的非凡飞禽。
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最著名的哈里发哈伦·赖希德(Harun al—Rashid,约764—809),就是一位很有意思的利用鹰隼的空间探索者。哈伦·赖希德是一位有作为的帝王,在他统治的23年间,国势强盛,经济繁荣,文化发达,首都巴格达成了阿拉伯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文人学士的荟萃之地。国王哈伦·赖希德有一次在摩苏尔领土上狩猎。他手捧一只白鹰,由于这只鸟挣扎起来,哈里发便把他放了出去。鹰不停地旋转向上飞去,以至于它飞向高空使人看不见了。正当大家对于再看到它感到失望时,它返回来了,并紧紧地抓住已捕到的猎物。猎物既像爬行动物又像鱼,并长有呈鳍形的羽毛。赖希德将之放入一个盒子内。当他出猎返回时,便把学者们召集起来,并询问他们是否相信在天空中也有生灵居住。穆嘎提勒说:“信士们的国王,我们通过有关你祖父阿卜德·安拉·阿拔斯的传说而获悉,空中也居住有各种等级的生灵,居住在距我们最近地区的是在空中产卵和孵雏的动物,幼雏然后被厚厚的空气层携裹至高空,它们在那里也会找到生存的办法,一直发育到长有翅而无羽毛的蛇或鱼状。这样一来它们就成了亚美尼亚白鹰的猎物。”哈里发于是便拿来了盛那只动物的盒子并指给在座的人看。他这一天没有忘记犒赏穆嘎提勒。[xx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