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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女皇母亲的陵墓
在中国留存下来成百上千的陵墓中,安葬独一无二女皇帝武则天母亲的顺陵,恐怕知名度不算太高。尽管这座陵墓1961 年就被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它并没有盛名远播、异邦传扬,深嵌在国人的记忆中,更没有成为现代游客蜂拥而至不绝于途的名胜古迹。即使笔者在烹文煮字的生涯中走访过许多英贤文圣的陵墓,却没有探寻过这座唐代“天下第一母”的顺陵。虽然顺陵毗邻西安咸阳国际机场高速公路北侧,我却来去匆匆无机会寻觅探访,承蒙历史之神的诏谕,直到1998年深秋才走近心仪已久的顺陵,目睹那方锥形陵冢,夙愿得偿,但留下了几多困惑,几多惆怅,让人重温那思索不尽、咀嚼不完的历史岁月。
咸阳唐顺陵石狮
顺陵,位于陕西省咸阳市渭城区底张镇韩家村东,由于这里地处渭河以北的黄土台塬,地势平坦,塬面开阔,一片丰土吉壤,整个陵区错落于麦黄果红的田园景色之中,并与周围星罗棋布的汉墓唐冢交相辉映、遥对揖拜。当我一走进这片古老的土地,便强烈地感受到,一个充满传奇和神秘色彩的女人能埋藏这洞天福地,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顺着陵园内土路行走,可看到地面遗存有部分角楼和门阙建筑的夯土基址,还有零碎的砖瓦残片,据考古调查,陵园分内外两重城垣,内城近方形,面积约8.3 万平方米;外城长方形,约110万平方米,是内城面积的13倍多。内城中的陵冢呈方锥形,犹如一座黄土夯成的无尖“金字塔”,底边长48.5米,高12.6米。经钻探获知,墓道为斜坡形,两壁绘有壁画,但不知墓室是否被盗过。令人欣慰的是,顺陵陵园没有寻常帝王将相陵园的森冷,也没有乱坟岗头的荒芜,更没有今人复原色彩炫目的朱楼绿阁。我猜度,也许是顺陵被后人遗忘不需要包装的“复制品”,也许是顺陵游人太少不需要喧吵的“野导游”,也许是顺陵保管所人少钱缺无力维修,恰恰保存含纳了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有一种历史沉淀后和人物沉睡后的宁静美。
唐顺陵天禄石刻
我徜徉在陵园中,思绪绵绵,眼光则定格在陵冢上,因为就在封丘下安静地沉睡着一个被金幔玉帐所笼罩的神秘女性,她就是武则天的母亲杨氏。如果我们能撩开轻纱雾帐所遮盖的石棺床,就会发现杨氏绝不是平平常常的普通女人,更不是一位凄凄然的柔弱女性。
杨氏正史上没有名字记载,野史上传说叫牡丹,牡丹是唐朝的国花,暗喻着她是 “国色天香”的殊美女子。杨氏出身于弘农士族,从高祖杨国、曾祖杨定、祖父杨绍到父亲杨达,都相继获得历朝的显赫官爵,仅以杨氏父亲杨达来说,曾任隋朝开府仪同三司、工部和吏部尚书,又以纳言领营东都大监、将作大匠、武卫将军,后死于隋炀帝征辽军中。在几世门阀家庭中长大的杨氏,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族风度,又仗着是隋文帝杨坚的族孙女,宗室国戚门第高贵,一般人自然不敢高攀。据说她厌恶纺纱织布,轻视针线女红,但明诗习礼,阅史披图,曾写出“当使恶无闻于九族,善有布于四方”的箴言,藏在壁中被翻修房屋的工匠发现,其父杨达知道后感叹杨氏将是“隆家之女”。遗憾的是,随着隋朝灭亡和战乱动荡,家道中落的杨氏只好念经拜佛,尽孝追福,成为幽住在深闺中的女居士。大约在武德三年(620 年),已经年逾四十的老姑娘杨氏,终于出嫁成为门第寒微的武士彟继室。
武士彟是太原文水县经营木材的富商,追随李渊晋阳起兵后,以元从功臣之列步步高升。他的原配夫人相里氏过世后,唐高祖李渊派嫁给杨氏堂弟杨师道的桂阳公主说媒牵线,玉成了武、杨的姻缘。封建传统婚姻最讲究“门当户对”,门第常常是男女构筑香巢的第一块基石,但杨氏孑然一身,早已沦为断梗飘蓬的破落家庭女子,尽管有着簪缨之族的高贵血统和名家千金牌子,但也顾不上有辱门楣,只能彩凤随鸦,嫁给了武士彟这个新生的“暴发户”。
加彩持物女立俑
绰约风姿的杨氏,婚后接连生下三个女儿,排行老二的就是当时的绝色女子以后的大周女皇武则天。武士彟与杨氏共同生活了十五年,杨氏曾跟随着他坐着京师的官车,赴任于扬州、豫州(今河南汝南)、利州(今四川广元)、荆州,辚辚萧萧的驿路栈道和镇守一方的山水城邑,不仅使杨氏情夺神飞、荡魄摇魂,而且她笃信佛祖、焚香建寺,广元嘉陵江畔的皇泽寺曾是她物我两忘、四大皆空的地方,现在也成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贞观九年(635 年)武士彟病死后,杨氏举家扶灵柩回到太原文水安葬,但受到武士彟前妻相里氏所生儿子武元庆、武元爽以及其他叔伯兄弟的刻薄无礼、百般刁难。在冷眼歧视和悲泪湿巾的逆境中,杨氏尽管屈辱地忍气吞声,可并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她返回长安投靠亲戚故旧,生活虽不惬意却迎来了希望的曙光和绝望的瞑色。
如果说美姝丽媛是天国瑶池圣波的大艺术,绝色女子是上苍鬼斧神工的大恩赐,那么古今中外的美女丽人都曾倾倒过几多王朝,风魔过几多朱门绣户,也惊呆过几多蓬庐茅舍。佳丽玉人可使盖世英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肠,亦可使名君圣王神魂颠倒情难自持,被后人尊为“最杰出的帝王”的唐太宗自然脱逃不了爱美的天性,官方史书记载他听说杨氏女儿武则天“美容止”,不顾已经妻妾成群嫔妃如云,仍然立即“召入宫,立为才人”。年仅14岁的武则天离开母亲时,杨氏悲恸泣诀,认为母女从此天各一方,再难相聚,没想到女儿自有主意:“见天子庸知非福,何儿女悲乎?”杨氏止住了哽咽,看着自己女儿不畏舟摧楫折的死生,去进行人生灵魂的探险。
武则天
武则天入宫被唐太宗赐号为“武媚”,人称“武媚娘”,但她似乎并没有“狐媚惑主”吊媚眼的目光,得不到皇帝的宠爱,唐太宗喜欢的嫔妃和所生的35个子女都与“媚娘”无关,只有太子李治觑到了武媚娘秋波一转里流泻出的美,从而使浪漫的爱神走进这双痴男怨女的诗情画意之中,也使武则天二度进宫拜为昭仪,向无数女人倾慕的皇后高位攀登。当朝廷元老重臣结成反武不许更换皇后的密网时,杨氏为了女儿的前途,多次登临国舅长孙无忌府邸软磨硬泡展开攻心战,她坚信女儿必将戴上皇后的凤冠。果然武则天冲破密网阻力入主中宫,首先封授母亲杨氏为代国夫人,品正第一,位在王公母妻之上,赢得了人上人的地位。
女人多是先用美色征服男人,然后再掌握男人舍不得的政治权力。武则天虽与唐高宗耳鬓厮磨,但为确保皇后凤位不被撼摇,决心建立一个武氏外戚势力集团,这个集团名义上的首领就是再次被拔高改封荣国夫人的杨氏。母以女贵,作为天下最高命妇,杨氏积极配合女儿,一会儿摆酒设宴招待武氏兄弟,放弃前嫌鼓励效忠;一会儿又出谋献计打击不领情的武氏子弟,旧怨新恨一并报复。母女俩配合默契,互相信任,决意要把家族内一切异己分子送入阴曹,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怀运等先后被除掉,就连早年凌辱欺负过她们的武怀亮之妻善氏也在没入掖庭宫作奴婢后,被用束棘鞭死。杨氏依靠女儿权势的无情棒,将她的仇敌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终于解了心头之恨,但也给后人留下了永远不能被岁月卷走的美与丑的记忆,善与恶的哲思。
然而,人有时又是最负情的动物,已进入高龄的荣国夫人杨氏,晚年却和最心疼的女儿武则天关系趋于恶化。起因是杨氏的外孙、武则天的外甥贺兰敏之造成的。贺兰敏之是杨氏大女儿韩国夫人的独生子,相貌风流,才华出众,被杨氏视为掌上明珠,在武家男性成员缺少出类拔萃人物的情况下,由他过继给武家作为继承人,并授予荣衔高位。但得意忘形的“武敏之”撇开姨妈武则天与唐高宗来往密切,成为皇帝的心腹亲信,何况其姐姐魏国夫人貌美国姝倍受高宗钟情宠爱,引起武则天的政治敏感与醋海生波,争胜好强的武皇后先毒死魏国夫人,又欲结束这位叛逆毛头小子的政治生命,可杨氏为庇护外孙出面遮挡,龃龉日增,不惜分钗破镜,母女矛盾迅速升温。武则天憾恨难平,翻脸将母亲荣国夫人名号取消,贬杨氏徙、卫二国,迫使杨氏退出裙带政治的圈子。咸亨元年(670年)八月,孤独一人的杨氏在离京城较远的麟游九成宫避暑山第溘然长逝,春秋九十有二。九月以王礼葬于咸阳洪渎原,位于其父杨达墓之左,再不愿回到“地实寒微”的太原文水与夫君合茔同穴。
更为光怪陆离的是,杨氏逝世后武则天立即流放贺兰敏之,使其在流放雷州(今广东海康)道中绝望自杀,公布的首条大罪竟是贺兰敏之与杨氏乱伦通奸,这是闻所未闻的外孙与外祖母之间的丑闻。武则天牺牲已故母亲名誉的作法使人费解,从私生活上搞臭母亲的斗争手段也令人吃惊,这绝不是鸡扑鹅斗、亲情枯萎,我们只能解释权力独占欲把母女情深扭曲,把美好人性扭曲,女皇的母亲无疑也是忧愤交加、争宠夺爱供桌上的祭品。
人性中不完美的欲望如果全部释放,必然会成为人生的离恨曲、断肠诗。武则天不顾“天后”、“二圣”的体面和自珍,公开母亲的丑行,如果母女没有激烈的冲突,她是断然不会这样做的。失意文人骆宾王在《为徐敬业讨武氏檄》中攻击武则天“弑君鸩母”,这种毒死母亲的说法不论是否有根据,起码证明母女失和之事已广为人知,骆宾王才据此演绎成文,笔传舌播。
杨氏死时被追赠为鲁国夫人,谥曰忠烈。她死后14年又追尊为魏王妃,改墓园为顺义陵。又过了5 年追封为忠孝太后。武则天于天授元年(690年)登基称帝后再改封为孝明高皇后,易名顺陵。长寿二年(693年)又加上“无上”二字,改顺陵为望凤台。陵园也是分两次建成,名义上是不能僭越礼制,实际上是由小到大。可以看出,杨氏的追封和墓名的改换,都与武则天政治地位和心理变化有直接关系。或许武则天在上演一场给政敌看的行孝戏剧,或许她内心忏悔不该让母亲死后还落个“身名俱裂”的下场,也或许她想起母亲顽强执著的精神曾成为自己最初的人生教科书,还或许她真心想悼祭安慰母亲在黑暗地府下的孤傲灵魂……但疑惑的是直到杨氏安葬32年后,武则天才下令为其母亲立了一块高达约10米的大碑,这就是长安二年(702 年)正月由武三思撰文、相王李旦(即唐睿宗)书写的《大周无上孝明高皇后碑铭》,据说碑石巍然耸立、无与伦比,可惜明代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关中大地震时倒地碎为数节,后又被咸阳县令派人砸碎填筑河堤,现只存9块283字的碎石,藏于咸阳市博物馆,世称“顺陵残碑”。好在这块距今整整1300 年的碑石全文收录在《全唐文》卷二三九中,有闲暇时不妨翻翻,功过褒贬任人评说。
归去来兮,别意悠悠。斜阳下就要辞别顺陵了,我绕着封丘转了一圈,又走近陵园内那些成双成对的石雕,摸摸石人,看看石马,再把镜头对准造型雄伟、阔步缓行的石走狮,聚焦威武有力、气势非凡的独角兽(又名天禄),按下了一闪而过的快门。时间真是无情的大快门,它不仅可以缩小历史的春秋,也可以拍摄人类情感的流云,也记录下了我的惆怅与感叹。杨氏僵硬的躯壳虽深埋在这里,但母女情感都不能永恒的存在,何处才是人性灵魂的寄生地呢?人啊人,你是多么神秘而又难以摹写的动物……
节选自《大唐之国:1400 年的记忆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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