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考古人许宏。再过几天,我的考古生涯就迈入第40个年头了。但是考古并不是我高考的第一志愿,可能有不少人认可这样的说法:高考所决定的人生路,与其说是力争上游的结果,不如说是阴错阳差的产物。
我的高考就使我阴错阳差地进入了考古之门,又使得我奋不顾身地成为了它的铁杆粉丝。从考古专业的学生,到毕业留校任教,再到指导考古专业的学生进行田野考古实习,到博士毕业后,我又成为了考古队长。我将我这一生,都给了考古。
是什么使我倾心于这片神秘的田野?考古学有怎样的魅力,让我最终喜欢上它,爱上了它?
我认为,考古学有两大魅力。
首先是发现之美。考古人通过调查、钻探、发掘这“三把刷子”,去探究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但仅限于发现是不够的,如果只有发现,会让人感觉考古恐怕和猎奇与“挖宝”还是挺相近。
我觉得让考古学更富于美感的,是它的思辨之美。考古人经常把自己形容为侦探,我们收集支离破碎的材料,再通过缜密的逻辑、推理、思辨,到最后力图尽可能地拼合历史的碎片,最终迫近历史的真实。因此,考古人经常自诩自己的学科,是文科中的理工科。
我在1999年被任命为二里头考古队队长。二里头位于中原腹地,是河南洛阳偃师市境内的一处大型都邑遗址,是中国青铜时代最早的都邑。当20年前我来到二里头的时候,我的前辈已经在这个遗址上发掘了40年。
左边照片上的这位老先生,是赵芝荃先生。他是20后,前年他以88岁的喜寿驾鹤西去。右边是第二任老队长郑光先生,他是40后,现在年近80岁。机缘巧合,他们两位老先生分别当了20年的考古队长。
我作为二里头考古队的第三任,也是第三代考古队长,到今年也正好干满了20年。我们三代考古队长纵贯了60年的时间,在这儿从事田野发掘。而我们手下的队员,从10后到90后,已经过了好几代人。整个三百万平方米的遗址,这几代考古人在60年内只挖了四万多平方米。也就是说,只发掘了这个遗址现存面积的百分之一多。
考古人发扬着“愚公移山”的精神,今后,也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现在我就要把接力棒交给我的副手,让年轻的学者在这里进一步探究。
从照片上能看出来,十一米高的竹竿,当时的考古人必须站在上面去拍照,而现在我们可以用无人机了,是科技让考古插上了翅膀。
其实高考填报志愿时,考古并不是我的第一志愿。在高中阶段我就是一枚文学青年,报考的是中文系,做的是文学梦。现在,我也成了一名作家,这是我特别受用的头衔,因为它圆了我少年时期的梦。
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是经历了几十年田野上的摸爬滚打才成为了作家。在当队长组织二里头遗址发掘的基础上,我们编写了五卷本的二里头考古报告。
我们经常被诟病,被别人说:“你们考古人挖了半天,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天书,大家还是看不懂。”
如果说,考古报告像“文言文”,那么我作为曾怀有文学梦的考古人,是不是应该把它变成大家都能读懂的“白话文”?这就是我10年间最想做的事情——通过自己的努力做语言上的转换。文学青年仅有的一点底子都用在了这上面。
现在看来,如果夸一个学者文笔好,并不是说他文笔生动。常年的专业训练,已经基本上泯灭了我们身上的文学色彩。如果有人说我文笔好,那指的应该是我能把要讲的故事讲明白,能把要说的话说明白,这已经令我知足。
说回考古。中国几十年间经济、科技的发展,使得我们能够利用大量的科技手段用来解读考古材料。相比我们的前辈,我们能从中汲取到更多有用的历史信息。
1、遥感影像分析和GIS空间分析 2、地貌环境 3、经济与生业形态
4、年代 5、成份分析 6、工艺技术
以前人们说,考古队长只要懂得怎么挖就行了。但现在的考古队长必须是一个团队的总协调人。二里头遗址是到目前为止,在单个遗址上学科合作最多、参与会战的“兵种”最齐全的遗址。
作为一个考古队长,我经常跟别人说,本人在考古学界是擅长玩不动产的。什么是不动产呢?就是“井字形”大道、中轴线、“紫禁城”、大型宫殿建筑等等不可移动的遗产。
从二里头发掘的第40个年头开始,我们这个团队站在前人肩膀上,在这个遗址上发现了众多的“中国之最”。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中国最早的“紫禁城”——宫城、中国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网——“井字形”大道等。
中轴对称,坐北朝南,土木建筑,封闭式结构,这是中国古代宫室建筑的通例。明清紫禁城是它的典范。我们的发现告诉人们,像明清紫禁城这样的宫城可以上溯到3600-3700年前的中原,就在我负责发掘的二里头遗址上。
然后,我们又在这个宫城的南边,发现了中国最早的官营手工业作坊区,我称它为“中国最早的国家高科技产业基地”。当时工匠就在这里制作青铜器。青铜礼器是象征王权和国家权威的重器,在二里头时代,只有二里头这处都邑能够铸造青铜礼器。
我们还在这里发现了中国最早的绿松石器制造作坊。在那时绿松石并不是一般人能佩戴的,只有贵族才能拥有这类奢侈品,绿松石龙形器等重器,更能体现出它是一种王权的独占。
诸如此类的“中国之最”,让我们一点一点地从现在的中国,探知到古代最早的中国是怎么样诞生的。有人问:“这些东西都是三千多年、甚至五千多年前的事,跟我们现在的中国有关系吗?”
中国是怎么形成的?任何事物往前追溯,一定会有一个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上面提到的二里头,显然就是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节点。
著名考古学家、英国剑桥大学的伦福儒教授曾经说过,考古学使我们能把各国的早期历史,作为人类更大范围历史的一部分来看待。
中国从来就不曾自外于世界。从几百万年前的人类潮、一万年前的农业潮、五千多年前的青铜潮、五百年前的工业革命潮,到我们当下正在发生、接受的信息潮、数字潮等,这些文明大潮,波涛汹涌,席卷全球。
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文明从远古走来,走到今天,也应该在拥抱世界的同时,走向未来,达致新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