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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新江:敦煌是饶宗颐先生学与艺的交汇点

摘要: 前 言 今年又是敦煌学的一个丰收的年份。四月份在美丽的西子湖畔,六月中旬在宁静的北京,现在我们又来到高爽的鸣沙山麓,集聚一堂,为庆祝蜚声国际的敦煌学家、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九五华诞,召开敦煌学国际研讨会。承蒙敦煌研究院樊锦诗院长的信任,主办方让我来做一个主题发言,当张先堂先生把这个意思告诉我的时候,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因为不论从在敦煌学方面教导我近二十年的饶先生这一面来讲,还是从大约近三十年来


前 言

今年又是敦煌学的一个丰收的年份。四月份在美丽的西子湖畔,六月中旬在宁静的北京,现在我们又来到高爽的鸣沙山麓,集聚一堂,为庆祝蜚声国际的敦煌学家、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九五华诞,召开敦煌学国际研讨会。承蒙敦煌研究院樊锦诗院长的信任,主办方让我来做一个主题发言,当张先堂先生把这个意思告诉我的时候,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因为不论从在敦煌学方面教导我近二十年的饶先生这一面来讲,还是从大约近三十年来一直给予我大力支持的敦煌研究院这一方来说,我都义不容辞。

但是,此事并非易事。饶先生是当今中国学术界年辈最高的国学耆寿,其治学范围可以说是上下五千年,东西数万里,宏通古今中外。从内容上说,既有传统的经、史、子、集,又有二十世纪初叶以来新兴的考古学、美术史、历史语言学等诸多方面,尤其钟情于出土文献,举凡甲骨、金文、简帛、敦煌吐鲁番文书、金石铭文,都在涉猎范围之内。此外,饶先生学艺兼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子如我,怎敢随便发言。

好在1992-1993年第一次到香港从饶先生游学时,可以在书本之外,略窥选堂(饶先生号)一些奥妙。尤其对饶先生的敦煌学研究成果,有过系统的研读,并应香港《信报财经月刊》之约,撰写了一篇《饶宗颐教授与敦煌学研究》,得到饶先生的首肯。在这篇文章中,我大略按照饶先生治敦煌学的时间顺序,从道教、文学、乐舞、历史、语文、书法、绘画等方面,来阐述饶先生的贡献。这里我想换个角度来谈饶先生与敦煌学。

我们知道,饶先生除了学问之外,还多才多艺。他出版了许多种学术著作、诗文集、书画集,看起来他的学和艺是分开的,艺文只是他学术的补充而已。其实我觉得,饶先生有的学问是和艺术没有关系的,但也有几个方面的学术是和他的艺术紧密相关的,而能够把他的学和艺连接起来的点,固然可以举出几个,但我想我们今天所在的敦煌,正是一个饶先生学艺兼修的极佳的交汇点。

以下主要从三个方面来对此看法略加阐释。

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饶先生的敦煌绘画研究


来到敦煌的人,无不被敦煌莫高窟的石窟雕凿而震撼,也无不被如此色彩华美、内容繁缛的壁画所感染。昨天,我们又参观了“莫高余馥——饶宗颐敦煌书画艺术特展”,透过饶先生的画笔,感受到敦煌绘画的一种升华之美。

和许多以敦煌艺术为描绘对象的画家不同,饶先生所画的敦煌画不是从临摹壁画开始的,而是以研究英、法所藏敦煌藏经洞出土的白描、粉本和画稿等绘画素材起始的。1969年,他曾撰写《跋敦煌本白泽精怪图两残卷(P.2682,S.6261)》一文,在讨论内容之外,对于这两个卷子上的书法和绘画,也有所考述。以后又借在巴黎讲学的机会,把巴黎藏卷中保存的各种绘画资料汇集成《敦煌白画》一书(图1),并结合画史,对沙州画样的来历以及画法、题材等做了详细的研究。这本书由法国汉学泰斗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教授安排翻译成法文,中法对照出版,并附有全部讨论的绘画资料的图版。从学术上来说,这无疑是在敦煌壁画、绢画的研究之外,开拓了一个敦煌画研究的新天地。而且,壁画和绢画都是根据这些白画、粉本、刺孔等素材做成的,因此这些资料的解读对于敦煌绘画的来历、绘制过程和技法等许多方面,都是极有说服力的,可以说这本书填补了敦煌画研究中的一项空白。

图1 《敦煌白画》封面


记得1991年我在巴黎A.Maisonneuve书店买《敦煌白画》时,被告知是最后一本,相信许多人并不一定见过这本在法国出版的书。但今天我们不难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法藏敦煌西域文献》中见到这些白画资料。把这些白画原稿与饶先生的临本两相对比,我们就可以明白饶先生创作的敦煌画首先来自敦煌的白画(图2)。饶先生透过自己的笔,根据这些白画文稿,重新总结提高,制成“沙州画样”(图3)。可以说,这些白画表现的是敦煌画最本质的部分,所以饶先生的敦煌画的成就不在敷彩,而是骨法,讲求的是风范气韵。我不懂绘画,但感觉得到饶先生关于敦煌绘画的研究成果和摹绘作品是相得益彰的。

图2 饶先生摹本

图3 饶先生沙州画样

1980年代以后,饶先生有机会多次访问敦煌,得以亲睹莫高窟壁画,并摹写敦煌图像(图4)。同时就他自己感兴趣的题材,如敦煌壁画中的刘萨诃、围陀、誐尼沙等形像,在学术上有所阐发。他有关绘画史的论文,现在都结集为《画(左宁右页)》一书,我们可以集中读到他对敦煌绘画艺术的看法,以及他研究敦煌绘画艺术的成果。

图4 饶先生写敦煌壁画

二、以书通禅,以学通艺——饶先生的敦煌书法研究

传统的书法家对于唐人写经的“经生体”是不太看重的,由于大多数敦煌写本是写经,所以敦煌书法开始也是不受重视的。可是,敦煌写本的内涵是非常丰富多彩的,就以写经而言,其中既有普通经生所写,也有隋唐王朝的宫廷写本,而且从书法的角度看,敦煌还有拓本、临摹、法帖,从内容上来说,也有佛经之外的道书和公私文书,不能以“敦煌写经”而一以概之。这些相对不受人们重视的材料,在具有书法家眼光的饶先生那里,都是极其珍贵的书法资料。他早在1961年就写有《敦煌写卷之书法》一文,利用当时从缩微胶卷上所见到的英国藏卷,选印其中的书法精品为《敦煌书谱》。可惜这篇文章发表在香港大学的《东方文化》上,这个杂志虽然有个中文的名字,但在那个时代,主要是一本英文的东方学刊物,研究书法的人,特别是国内的人恐怕是见不到的。1964、1974年,饶先生两度逗留法京,得以遍览伯希和从敦煌攫取的宝藏,于是选取拓本、经史、书仪、牒状、诗词、写经、道书中有代表性的精品,辑成《敦煌书法丛刊》29册,在1983-86年间陆续由日本二玄社照原大影印,佳书妙品,融于一编。饶先生对每一种书法作品,都揭示其艺术价值,使人们对于各个时代敦煌的法书风格,有了更加系统的认识。

饶先生不仅研究敦煌书法,也根据敦煌出土的各类书法作品,书写新作。他的这些书法作品,此前比较集中地在深圳美术馆与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合作举办的“我与敦煌——饶宗颐敦煌学艺展”上陈列,其中摹写早期的敦煌书法作品有《书敦煌马圈湾木牍》、《书新莽居摄二年简》、《书李柏文书》,以下有摹写南北朝时期的《书(太和十五年)张安宁书金光明经句》、《书西魏贤愚经句》,唐代则有《写经体六言联》和以唐人写经体书《至勤禅师偈五言联》,他还临写了敦煌藏经洞保存的唐人临王羲之《旃罽帖》、《旃近帖》、《龙保帖》,篆书《千字文》,以及柳公权《金刚经》、欧阳询《化度寺碑》、唐太宗《温泉铭》三个拓本的部分文句。这些书法作品,既保留了敦煌原件的书法特征,又有饶先生在此基础上的提高(图5)。饶先生在书法创作上的一个大手笔,是竖立在香港大屿山的“心经简林”,他所采用的书体,就是敦煌所见南北朝时期的写经书体。

我们从这里可以悟出一些饶先生敦煌研究的门道,就是他一边研究,一边摹写创作,以他在书画上的造诣,经过摹写,他就能够比较真切地体会到敦煌绘画和书法的底蕴及其价值了。

图5 饶先生书敦煌本高适诗

声协异域传歌——饶先生的敦煌词曲、音乐研究

饶先生早年曾协助叶恭绰先生编辑《全清词钞》,后来又上溯宋、明,著有《词籍考》一书,对传统的词曲有全面的把握,所以理所当然地对敦煌发现的新曲子词非常重视。1971年,饶先生完成《敦煌曲》一书,戴密微教授译成法语,法文、汉文两本合成一编,由法国国家科研中心出版。此书是饶先生1965年在巴黎、伦敦亲自调查敦煌原卷所得,其所精印出来的一大批敦煌曲子词,是前人所不知道的,这中间还包括两件当时非常难得的俄藏敦煌曲子词写本。饶先生此书的一个目的,是研究敦煌曲与词之起源问题,所以讨论了敦煌曲的年代、作者,词与佛曲之关系,词之异名及长短句之成立等问题,多有贡献。

饶先生的这部大著,可谓嘉惠学林。但也受到任半塘先生的激烈批评,当然任先生不仅批评《敦煌曲》,也批评此前从王国维以来几乎所有研究词以及敦煌曲的学者。饶先生在《敦煌曲》出版以后,仍在不断钩沉拾遗,用单篇文章的形式,补充新见的一些单曲,并讨论《云谣集》的性质及其与歌筵乐舞的联系、后周整理乐章与宋初词学的关系、曲子词的实用性等问题,并针对任先生提出的废除“唐词”的说法,先后三次撰文,最后总合为《“唐词”辨正》,加以反驳,这些文章都已收入饶先生的《敦煌曲续论》一书当中。

在创作方面,饶先生所作的词要比诗少一些。可能是因为与曲坛名家、书苑才女张充和交往的缘故,1970年饶先生在美国耶鲁大学讲学期间,写了许多词,后结集为《睎周集》。张充和将《睎周集》全帙手录一过,还特别为《六丑·睡》一词谱曲(图6),饶先生做《蝶恋花》表示感谢,张充和又有和作,均收入饶先生《栟榈词》。我们从饶先生的词作中,可以看到他的词学功底,这当然是他研究敦煌曲的有力支撑。巧合的是,饶先生与张充和等在耶鲁以曲词相会的那一年,正是《敦煌曲》在巴黎出版之际,这大概就是因缘。

图6 张充和谱曲稿


由于处在不同的语境中,饶先生的词作很少涉及敦煌。但饶先生毕竟对敦煌一直情有独钟,当他在巴黎藏敦煌卷子《古文尚书》背发现一首《怨春闺》时,以为此曲“香径春风,真同越艳,抽文丽锦,媲美花间”,喜不自禁,专门写了一首和词,“用表绝唱”。

在音乐方面,饶先生善操古琴,精通乐理,所以对于敦煌出土的舞谱,早有留心。六十年代初,他整理考释了敦煌遗书中保存的珍贵乐谱、舞谱,撰成《敦煌琵琶谱读记》、《敦煌舞谱校释》,是敦煌学此一领域研究的先驱者之一。八十年代以后,有关舞谱的研究甚嚣尘上,各家都有各家的说法,各家也有不同的复原。饶先生在《中国音乐》和《音乐研究》等书刊上,继续发表《敦煌琵琶谱〈浣溪沙〉残谱研究》、《敦煌琵琶谱与舞谱之关系》、《敦煌琵琶谱写卷原本之考察》、《敦煌琵琶谱史事的来龙去脉》等一系列论文,对于琵琶谱的年代及曲体结构,都有新的看法。这些考释和研究论文都收入《敦煌琵琶谱》和《敦煌琵琶谱论文集》两书中。

结 语

上面是从饶先生的学与艺相结合的三个方面,来谈饶先生的学艺兼修与学艺双赢。其实,更多地作为学者一面的饶先生,在敦煌学上的贡献是多方面的。除了上面所举之外,饶先生还在以下方面有所贡献:敦煌禅籍和禅宗入藏,早期道教文献、道教变相与道教文学,《楚辞》与《文选》,变文与悉昙,唐蕃关系与吐蕃占领沙州年代问题,等等等等。饶先生博通百家,所以看到敦煌资料后,很快可以找到残本价值所在,一触即发,文章好似立等可取。

饶先生精于学,又通于艺。我去过他的书房,也进过他的画室。他写文章的时候,全神贯注,旁若无人,电话来了,他一点也没有听见;而他的画室里,没有学术著作,完全是艺术天堂。饶先生的文章和他的书画一样,不拘一格,洋洋洒洒,形式不一,发表的处所似乎也不太讲求,写完一篇,就交给一个书刊发表,早年还自己印制。这对于大陆的学者来说,要找全他的文章,就算是敦煌学方面的论著,也十分不易。好在今天台湾和大陆相继印行了《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可以让我们比较容易地全面了解饶先生的学术贡献。我曾协助编辑这部《文集》中的敦煌学篇章,但我应当提醒大家的是,饶先生关于敦煌学的著作,绝不仅仅在这部《文集》的《敦煌学》卷当中。

饶先生近年来的关注点,更多地在先秦出土文献和考古资料方面,但他仍在用自己的影响力,推动敦煌学事业的发展,主编《敦煌吐鲁番研究》、《香港敦煌吐鲁番学研究丛刊》等。更为重要的是,他考虑敦煌学的突破与创新。在历史车轮进入21世纪之际,经与关心西北的冯其庸先生、扎根边疆的樊锦诗教授等学界翘楚商讨斟酌,奋笔提出“中国西北宗山水画说”,并以自己擅长的图文对照(图7),加以衍说。我听其言,振聋发聩;观其画,触景生情。他虽然讲的是山水画事,但对于敦煌学其他方面的未来,无不有指导性的意义。

“都道关山月好,不尽玉关情。”——我们还是用饶先生《水调歌头》中的这句词儿,来领悟他在学与艺上的思想精髓。

图7 “中国西北宗山水画说”

(原载中央文史研究馆、敦煌研究院、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编《庆贺饶宗颐先生九十五华诞敦煌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华书局,2012.12,2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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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荣新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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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饶宗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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