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昌的路上，一定会经过一座红色的山，要一直从山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幸好是冬天，我可以沿着路从容地看它，不用担心灼到眼睛。

玄奘也曾走过这条路，看到过这座山。不同的是，玄奘是在一个匆忙的深夜踏入这座城的，而我选择在清晨抵达。

眼前的高昌故城，是空无一人的巨大废墟。没有城门，只有城墙残破的豁口。远处有一个夯土建筑，我已辨不出形状，只看到一堵残破的墙、墙上是门的形状。

如果玄奘像我一样在清晨来到这里，他一定会对这城市有熟悉的感觉——整座高昌城，是按照唐代的里坊制度所建，城的形状、街区分布，都与长安城很接近。

▲高昌鸟瞰图

这个庞大的城郭坐在一片极其开阔的地面上，当它活着时，比交河城要宏伟得多。一圈夯土城墙几乎是完整的，至今仍有十几米高。有人考证说，它们原本能达到20米高。

与交河不同，这里居民式的小型建筑，几乎全部没有了，空旷的地上遗存下来的，都是建筑中的巨制，即使一堵墙，也如同宫墙一般雄伟。

其实玄奘原本没想来到高昌，到了伊吾后原定的路线是去巴里坤，走丝绸之路的北道。谁知，高昌王麹文泰听到了这个消息，一定要请玄奘改变计划，到高昌来。玄奘抵达已是深夜。

麹文泰对他日日以礼相待，决意将之留住，做高昌国的导师。可是，他留不住一个心意既决的行者。玄奘的求法之心，比他更甚，法既未得，不可中停。麹文泰软硬兼施，玄奘便以绝食相抵。

正思绪万千，一辆摩托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响了好久，在我身后几十米的地方停下。那位维族老人认真端详了我一番，确认我拿的是照相机，对我喊道：“只能照相，不能摄像！”说完就骑上车，放心地消失在城墙之外。

继而废墟又恢复了寂静。残壁下有几支纷乱的羽毛，羽毛的主人却不知何在。

穿过残壁，又是一片平旷，地上偶尔见一团一团的梭梭草，在冬日里把颜色都抽干，与周围的土色融在一起。有的梭梭下，围了一圈土洞，挖洞的主人也没有踪影，不知是鼠还是兔。

我捡到一截弯曲的圆柱形陶器，灰扑扑的，大约是一个陶罐的把手，不知何年月碎落在这里，依旧没有主人，我又把它放回了原地。

一个骷髅头坐在一丛梭梭草的旁边，我看到它时，它也看到了我。我摇摇头，实在认不出它，不知它是骆驼、马、还是驴。虽然看起来更像骆驼。

我一边说对不住，一边拎起它，放到一个更适合拍照的位置，这个时候，注意到它有一排上颌牙齿。我很想问问它是谁，在这里多久了。可惜不可能有人回答我。拍完照后，我依旧把它请回了原来的位置。

高昌国主麴文泰一定有一颗很难满足的心，走到另一片废墟巨制时，我忽然想。这里大概就是麴文泰的宫城。

层层叠叠的巨型台基、残壁、镶嵌在残壁上的房间，更像罗马人的废墟。中土的传统建筑以木为主，哪怕是宫殿，都很难留存下来被人看到，但高昌的夯土建筑却能留下一个隐约的轮廓，看起来分外雄壮与复杂。

麴文泰住过的宫城遗址后面，有厚重高大的城墙。墙外有两个绿色的塔尖，站在整个高昌故城里，那是唯一能看到的外面的物体——它们是清真寺门口的唤拜塔，也是另外一个时代的标志。

▲高昌故城外清真寺的唤拜塔 

又继续想到，玄奘和高昌国王的后续故事。

麴文泰答应放玄奘西行后，与他结为了兄弟。在他为玄奘准备行装的一个月里，玄奘每天为高昌的僧人宣讲《仁王般若经》，就在这个院落中。在这里，麴文泰每日亲自跪下，让玄奘踩着自己的身体，升座讲法。他对玄奘只提了一个要求：西行回来时，再回到高昌一次。

玄奘怎能不应呢？

玄奘离开高昌的时候，麹文泰写了24封致西域各国的通行文书，还赠送了马匹和25名仆役和大量的衣物、钱财，组织万众夹队成排，举目欢送。

西行路上，玄奘以高昌王弟的身份，一路受到了西域各国的优待。他写信给麹文泰说：“决交河之水，比泽非多，举葱岭之山，方恩岂重。”

从印度学成回来后，玄奘本来可以不走沙漠，但他心里一直惦念着麹文泰，要履行他们之间当年的约定。

遗憾的是，高昌国，无论是国家还是国君，都已经消失在世上，玄奘回不去了。

高昌有一个阿斯塔那古墓群，是古代高昌王国城乡官民的公共墓地。

在出土的墓葬壁画中，一眼望去，那仕女的装扮、身形完完全全是唐朝式的，连画法都一致。

用我的朋友“麴文泰”的话来说，“那里就是汉人的飞地嘛”。可是，史书上原本不这么看。在《梁书》、《周书》、《隋书》的《高昌传》中，都提到过，高昌人的服饰很怪异，穿胡服，甚至留小辫，是异族服饰。

唐统一后，高昌人居然自发掀起改换服饰的风潮，与唐统一，不知这是出于时尚之风，还是内心中渴望的一致。

阿斯塔那有一个官员的墓葬，画了一个六扇屏式的壁画，画上没有人，是江南的河水、水草、鸳鸯、鸭子，还有一群一群的小燕子。看来他来自江南，但却再没回去。

我终于走到了一个大寺，仿佛走到了高昌之行的终点。

寺中央也只有一个残破的方形佛塔，安立在本应存在的大佛像后面，此外只是一个空空院落。

虽然坐着毛驴观光车在高昌城完整走了一遭，但我并不满足。

玄奘想再回到高昌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而我不知下一次何年才会来到这里。有些非常奢侈的东西，当擦肩时，一定要认出来，因为相遇的机会只有一次。趁没离开吐鲁番，我要再来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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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兰阇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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