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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淹埋的千年古城——统万城

摘要: “雾扫清玄塞,云开静朔方。”陕北初冬的午后,浓雾散尽,天空一片澄明。记者从靖边县城乘车向统万城前进。这里是内蒙古与陕西交界的毛乌素沙漠边缘,道路两边,残余的沙丘已不多见。过了无定河上游的红柳河后,一座亮白色的古城遗址跃然闪现在大漠中,突兀而苍凉,这就是1600年前建造的统万城之遗存。红柳的落叶与荒草,越过颓败得只剩一条似土堤的城垣, ...

“雾扫清玄塞,云开静朔方。”陕北初冬的午后,浓雾散尽,天空一片澄明。记者从靖边县城乘车向统万城前进。这里是内蒙古与陕西交界的毛乌素沙漠边缘,道路两边,残余的沙丘已不多见。过了无定河上游的红柳河后,一座亮白色的古城遗址跃然闪现在大漠中,突兀而苍凉,这就是1600年前建造的统万城之遗存。红柳的落叶与荒草,越过颓败得只剩一条似土堤的城垣,攻占了这座古城池。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在20世纪60年代的田野考察报告里说:“在十公里外,越过波浪般的沙丘,就可以远远望见它那雄伟的造型,正好像一座巍峨的纪念碑。”

见证民族文化交流

统万城紧邻落差达30米的红柳河,最外一周城垣是外郭城垣,东北隅台耸立于红柳河岸,城垣循地势而筑。东垣依河岸,现只存北部,南部因红柳河改道冲刷河岸坍塌而无存;北垣东部以外为深谷;南垣东西两端保存较好,中部被沙漠覆益;西垣断续保存,西门夯土遗址依稀可见。

统万城是十六国时期,末代匈奴大单于赫连勃勃所建的都城。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李宗俊告诉记者,413年开始,赫连勃勃发动10万岭北民众,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修建都城,于419年竣工,并亲自定名为“统万”,以显示他以该城为根基“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的雄心。后世亦称统万城为“赫连城”。赫连夏秘书监胡义周撰《统万城铭》碑文有曰:“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高构千寻,崇基万仞。玄栋镂榥,若腾虹之扬眉;飞檐舒咢,似翔鹏之矫翼。”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张全明表示,有关统万城的文献记录在中国历史上可谓连篇累牍,不绝于史。统万城筑城之难、监将之酷与花费之巨,为历代修城史上所少有,它的坚固城墙、穷极文采与宏大规模也是同一历史时空范围所鲜见。有关统万城的文献记录,既是研究魏晋时期我国北方草原地区,尤其是陕北与鄂尔多斯高原地区不可多得的历史地理与生态环境史料,也是研究这一时期我国匈奴民族政治、军事文化与华夷文化交流的重要见证。这些历史文献记录,还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地域性、民族性等特点。

李宗俊介绍,428年赫连勃勃死后,赫连夏败于北魏,统万城沦陷。北魏改统万城为统万镇,后为夏州治所。隋代统万城属朔方郡。唐代以其地复为夏州,后改为朔方郡,乾元元年(758)复为夏州。后由于党项族建立的西夏政权以此为据点侵扰北宋,淳化五年(994),宋太宗下诏毁废统万城,迁居民于绥、银等州。从此,有500多年历史的北方军事重镇——统万城渐渐隐没在漫漫黄沙之下,也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直到清道光年间,西北史地专家徐松任榆林知府时,命横山知县何炳勋寻访夏州城,沉睡于毛乌素沙漠800余年的统万城遗址才重见天日。

“统万城紧邻的无定河,地跨陕西、内蒙古边界地带,为黄河的一条重要支流。无定河流域的考古研究,以及与毛乌素沙漠变迁有关的环境问题等,一直是学界关注的话题。”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安介生说道。

设置立体防御系统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邢福来介绍,统万城西门及其瓮城的发掘表明,统万城应该有三道城防工程。第一道防御设施是由无定河形成的天然台地,构成一个天然屏障;第二道防御设施就是外郭城,是外围的一道城墙;第三道则是现存约11米高的城墙体系,包括护城壕、瓮城、马面、垛台以及城墙外的虎落、城墙上的士兵及其使用的箭镞、礌石等防守设备。“我们从2002年开始对统万城进行考古调查,现存统万城遗址由外郭城、西城及东城组成。东、西城城垣大部分留存至今,外郭城也有部分城垣断断续续得以保留。根据考古钻探资料,统万城遗址现在可确定五个门,而且都带有瓮城,从中可以看出统万城当时的建设规模之宏大。”统万城西门掩埋在9米多深的沙层之下,是一种亚字型结构,两侧都有凸出来的夯土块。西门门道两侧还各发现15个柱洞,柱子顶部皆有一个平台,可以想象当年的统万城西门,在柱子和平台上面是土木结构的宏大城门楼。

邢福来认为,这些柱洞应该是《汉书·晁错传》中所记载的“虎落”遗留下来的柱洞遗存。柱洞里面,原先应该插满了削尖的木桩或者竹子,以此防御敌人进攻。

长期从事军事考古的西北大学教授赵丛苍介绍,虎落指的是篱落、藩篱,用以遮护城邑或营寨。有了这种虎落,敌人的步兵、骑兵就不能直接到达城墙,守城者可以站在12米高的马面上,利用城墙和马面,居高临下从三面攻击入侵之敌。

除了虎落,在统万城等待敌人的还有从马面上方扔下的礌石和铺设在地上的铁蒺藜。邢福来告诉记者,在西门发掘过程中,考古人员在附近水井中发现了460余枚重达2—8公斤的礌石;护城壕周围也发现了铁蒺藜的踪影,每个铁蒺藜由4根铁刺组成,一头向上。这些文物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当时城防武器的水平。

“这种立体防御系统的设置,很像长安城。城防体系的重大发现,为正在建设的统万城遗址公园提供了重要资料,也对研究中国古代建筑史和军事战争史具有重要学术价值。”赵丛苍说。

西北大学教授徐卫民认为,统万城位置距离秦直道不远,不仅避免如旧都高平城般易受多方夹击的不利处境,还可充分利用秦直道的交通便利,发挥骑兵快速作战的优势,南达中原,北驰草原。

“我们今天看到的统万城是陆续建成的。西城(包括城垣、城门、马面、护城壕)最早建成,然后借用西城东垣建成东城,外郭城是先建东部,后建西部。西城城垣夯土苍白色,结构紧密。西城城垣基厚约16米,马面高大,特别是南垣外马面。东城城垣夯土与西城相比明显泛黄,夯土结构也较为疏松,墙基厚10米左右,马面很小。外郭城东部城垣宽8米,西部只有1米余,夯土颜色偏黄,东部结构紧密,西部结构明显疏松。西城东垣外即东城内有马面。”邢福来说,从考古发掘资料看,隋代以前,统万城西门瓮城已坍塌,而西门城楼则焚毁于宋代。

坚持不扰动的保护原则

为了揭开统万城神秘的面纱、挖掘统万城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从2010年开始关注统万城的考古发掘和学界的相关研究,记者先后7次走进统万城,与专家学者一起现场考察,亲眼见证了统万城遗址的保护与修复进程。

对统万城遗址的保护开发工作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便陆续进行。靖边县文广局局长郭玉平告诉记者,近几十年来,当地政府固沙工程颇有成效,已经促使生态逐渐恢复,毛乌素沙漠大部分已经变成被植物覆盖的沙地,淖泥河畔重建了白城则村,原来居住在城垣内的村民全部迁出了遗址区域。

风蚀、雨蚀以及人为因素已经影响到统万城遗址本体的稳定性和展示效果。“为贯彻‘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方针,从2003年开始,我们先后对统万城遗址的永安台、西南角楼、南城垣、西北角楼及马面等进行了加固维修保护。”统万城文物管理所所长高展说。

文化遗址的保护尤其是修复问题历来有争论,社会公众和学术界都很关注。“对于历史遗存不够尊重、动辄以现代技术和人为因素在原有遗址上‘加裙’‘装框’‘修边’,严重打乱了文化遗址自身的生存逻辑。”安介生以分析国内某些大遗址保护中存在的问题为例,认为对统万城遗址的保护要尽量坚持不扰动的原则。

土质遗址的保护是一个世界性难题。对遗址尤其是濒危遗址的保护和抢救,首要任务就是“救命”。在张全明看来,原则上的操作得法、规范“修旧如旧”,并不意味着“破坏原貌”。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院教授侯甬坚表示,基于对人类历史文化遗产的充分尊重和永久性保存的出发点,他支持文物保护部门实施不断改善的、接近历史原貌的保护性措施。

在统万城遗址不远处,统万城遗址博物馆正在加紧建造之中。统万城景区保护与旅游开发筹建处副主任苗岚云说:“遗址博物馆建筑面积9922平方米,选址于无定河南岸的沙丘台塬上,可远眺雄浑壮阔的城墙遗址。统万城遗址博物馆将集现代博物馆展陈手段、文化休闲、历史文化游览、匈奴文化体验、统万城文创衍生产品于一体,打造历史性、科学性、原真性的情境体验,让游客在互动活动中体验统万城遗址的历史,欣赏和感悟统万城遗址的细节和历史文化内涵。”

文化具有显著融合特色

马面、城垣、瓮城、城壕……这些遗迹向人们真实而完整地展示着赫连勃勃和那个时代的历史。站在城垣前方,西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李浩表示,统万城遗址是游牧民族向农耕民族学习,由游牧生活向定居生活过渡的见证,是草原文明和农耕文明撞击、交流、融合的产物,在政治治理、军事防御、交通运输、经济生产、社会生活等方面都具有人类文明一定发展阶段的普遍意义。“世界文明的发展历史,时代的更迭往往少不了战争与征服,而文明的冲突作为其中一个因素也不可避免,冲突带来的文明碰撞更是在历史的发展中熠熠生辉。当胡汉两种文化会合时,赫连勃勃的一种文化上的自卑与军事上的自豪促使他固守本身的文化,而不愿意接纳汉文化,反其道而行,以致发展中断,灭亡也就成为了必然。同样为草原文化的北魏则通过迁都来接受中原文化,得以持续发展。”

日本中央大学教授妹尾达彦将统万城的历史置于欧亚大陆的都市及国家的历史进程中进行研究。他表示,在考察农牧交错地带的城市历史方面,史念海及童恩正等前辈所做的系统性分析,至今仍然是我们所依据的基础。统万城是农牧交错地带上交错城市的一个典型事例,对于后来农牧复合国家的都城建造产生了重大影响。通过对统万城的分析,可以弄清农牧交错地带在欧亚大陆中发挥的作用。当时的草原民族在欧亚大陆上往来迁徙,与欧洲、西亚、中亚、东亚等地区存在许多交流,他们的文化互相融合,共同发展、共同进步,呈现出独特的面貌。

“我们要避免把统万城与匈奴都城画等号这种乱象。在大历史的视野下,统万城作为赫连夏的都城只存在了20多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间。往上溯,这里曾经是东汉的奢延城,西汉的朔方郡,战国的匈奴王庭,西周的白翟居所,黄帝时代的古河南地,伏羲时代的有邰氏部落生活过的地方;往后看,这里是北魏的阐熙郡,西魏的夏州,北周的弘化郡,隋朝的朔方郡,唐朝和北宋的夏州。这里的中华文明一直薪火相传,绵延不绝。”站在高大的统万城西南隅角楼遗址上,陕西省电视艺术家协会理事赵世斌感慨万分。

“通过考察以统万城为代表的河套地区和以长安城为代表的关中平原的地理关系,我们可以发现赫连勃勃所建立的赫连夏的历史意义。”日本学习院大学博士市来弘志认为,在农牧交错地带设都是统万城最重要的特征,该区域是游牧民和农耕民交汇的接点,各种文明在传播交流的过程中相互融合,相互借鉴,博采众长,推动着社会发展。

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教授吴洪琳认为,十六国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分裂割据时期,同时也是各民族迁徙、交往互动非常频繁的时期,西北地区、大漠南北、东北以及西域、中亚地区的少数民族,因各种原因大量内徙,形成各民族杂居错处的局面。而地处当时交通要道上的统万城,民族分布具有典型性和复杂性。

陕西省艺术研究院院长丁科民提出,统万城的民族文化具有显著特色,集中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前期呈现出匈奴、鲜卑文化与汉文化结合的特征;中期呈现出隋、唐文化与前期的匈奴、鲜卑、汉文化叠加融合的特征;后期呈现出党项西夏文化与前期、中期文化再次叠加更生的特征。“从考古学、文化学、历史学乃至文学的视角来看统万城的民族文化意义非凡。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统万城遗址代表了一个王朝消亡的背影,也是一个历史迷宫,需要学术界从历史学、民族学的角度对其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对中华版图上这一时期的朝代变迁和历史演进进行梳理,廓清赫连夏王朝开启、兴盛和覆灭的历史迷雾,以及这一历史节点对中原政治和中华文化的影响,从中华民族文化发展的整体进程中来考量其重要意义。”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匈奴对整个世界文明进程,特别是西亚的行政版图的变化曾经产生过重要影响,尤其在中华历史上对汉民族的发展影响巨大。但这样一个重要的民族,却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中。统万城是这一民族分支——南匈奴在历史上的唯一都城,统万城遗址成为这一段文明消亡的特殊见证。

族源研究一直是学界热衷追寻的问题。内蒙古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胡玉春认为,通过解读《统万城铭》可以发现,早在1600年前的赫连夏政权当世,铁弗匈奴已经按照自己的意愿有选择地为自己的民族族源历史做了诠释。以现代的语言来表述,可以将其看作铁弗匈奴的官方宣言,他们公开表明以匈奴为族源,以大禹为祖源。我们在研究铁弗匈奴族源时,应该尊重赫连夏政权的思想意愿和行为。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研究院院长青觉表示,人类发展到今天的历史表明,民族既是最为基本的人群共同体,也是最为稳定的人群共同体,同时还是最为稳定的利益共同体。按照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民族作为一种历史现象并非从来就有,而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才形成的,具有自身形成、发展和消亡的客观规律。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在为民族提供发展所需的物质基础的同时,也会对民族的生存和发展造成压力。在外部环境压力下,难免出现某些民族的分裂和消亡以及民族之间的分化、联合、接触、混杂等现象。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认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核心是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的历史认知和情感认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国家认同的情感和心理基础,是对中华民族的自发自觉的认同。中华民族不仅是一个文化共同体,还是一个政治共同体。”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提出,如何凝聚全民力量朝着共同的目标奋斗成为新时代的重大课题。统万城是华夏民族大融合的一面镜子,通过对统万城历史文化等相关研究,可以进一步拓展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认知,从学术上阐明中华民族如何成为一个具有共同目标、共同利益、共同命运的共同体,在全社会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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