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故城
交河故城的光与影
来源:2012年11月9日《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王蕾(当代中国研究所)
在这光与影中,交河城给人一种时光静止的错觉,似乎亘古以来,它便只是一个光影轮廓,从此以后,也将如此。
我们来到交河故城脚下时将近正午,骄阳似火的含义在这儿得到了最好的诠释,那种无牵无挂、咄咄逼人的华丽阳光,当得起一个“骄”字。故城孤独地矗立在黄土崖上,需仰视才能看见。作为故城背景的火焰山虽然隔得还远,山势却在能见度极高的空中清晰可见,算不上大起大伏,但也绵延不断。这是天山的一条支脉,如天外飞仙般一味地赤红,红得无畏无惧,一往无前,那是火的性格。山的赤红为故城平添几分斑斓的容色,只是山壁寸草不生,沟壑纵横,使得这容色空具了斑斓的外貌,显出无奈的荒凉。交河故城被当地人称为“雅尔和图”——“崖儿城”,真是贴切得很。故城是什么,故城是逝去的城遗留下来的躯壳。近千年来,崖儿城内无人居住,交河城最合适的名字,确实只是一座在土崖之上的城而已。
我们在交河故城中攀登,脚步或快或慢。一条人工修筑的木栈道随着城南门的天然地势伸向故城,高陡而凌峻,行人的脚步只能以攀登来形容。栈道的两侧,间或有低矮的一丛丛绿色,贴地而生,叶蔓披散,那是骆驼刺或者野西瓜,它们是故城内仅有的绿色植物。正因为仅有,在满眼沧桑的黄土之地,这单调的、甚不美丽的植物,竟然也有几分温柔妩媚的润泽之美,令人眼前一亮,顿觉畅快。
交河故城是安静的,安静得令人忘记它作为车师前王国都城的历史。14世纪时,交河城彻底毁于兵火,城主车师人弃城而去,星散迁徙,交河城便在此安静了近千年。如今,成群结队慕名而来的四方旅人在故城中随处可见,即使如此,交河故城仍然呈现出远离尘嚣的安静气质。这份安静来自历史深谷的神秘、苍茫,没有悲伤,也非关人与物。据《汉书·西域记》记载,交河城“去长安八千一百五十里,户七百,口六千五十,胜兵八百六十五人”,可见,交河城曾经是热闹的,有王公贵族,有贩夫走卒,有英俊的马上男儿,也有美丽的宫中娇娥。街道熙熙攘攘,节日期间狂欢喧闹,交河城的居民在日升日落中过着“歌于斯,哭于斯”的平常日子,用生命的缓缓时光书写着这座城池的一页页篇章。在蒙古人的铁骑到来之前,始建于公元前2世纪的交河城,就这样热闹了一千余年。
面对故城,匆匆过往的旅人不禁生出怀古的幽情,慨叹历史的沧桑。可是,阳光厉烈,连风也挟了阳光的任性,令人窒息,很难让人有长久驻足的愿望。隔了数千年的风霜,在阳光的泼辣劲头中,以黄土为主造就的故城,早已脱离了黄土浑浊的原色,有几分金黄的况味,让人不得不回忆起陆地丝绸之路上重要都城的辉光。故城腹地的大街小巷,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均以挖地成院、掏洞成室、夯土为墙而成。张目四顾,这一处,突兀而出的高耸岗楼上面,四方形的瞭望孔洞开,并不甚规整。这一处,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狭窄小道,早成了断墙的“森林”,但厚重的墙体还是顽强地分隔出幽坊曲巷,连接着矮矮的民居店铺,绕进走巷中,才能找到它们的门户。这一处高大的地底宅院,更是了不得,居然有一条地道与城内大道相通。也许它就是唐朝护卫西域的最高军政机构——声名赫赫的安西都护府。交河故城的处处,看似朴拙,却又透露出面对战争侵扰不得不精构巧思的智谋。
阳光无遮无挡,陪伴这些残破建筑的,是它们自己千姿百态的影子,有的像蹲踞的怪兽,有的则恰似奇木。这些影子与建筑的主体紧紧相接,但又界限分明,没有半分朦胧,也没有半分的相互依靠。一方在热风里矗立,一方在土地里暂驻。正午到来,影子益发的矮短,它的黑浓隐没了黄土的颜色。在这光与影中,交河城给人一种时光静止的错觉,似乎亘古以来,它便只是一个光影轮廓,从此以后,也将如此。环绕黄土崖台的河床,应该就是交河城之所以得名的交河了。只是如今,这交河早已不是六七世纪时车师人以为天然军事屏障的两道洋洋之水。如果不特意寻找,甚至寻不出浩浩荡荡的河流曾经存在的痕迹。哲人常常以河流来比喻时间的不可再得,文学家则乐于以此岸与彼岸来观照时光中的自我。这交河故城中的光与影其实也经历着看不见的渐渐风化与消磨,无论人们如何努力补救,最终将归于消失。分分秒秒,交河城再不能踏入前一刻的河流,等到人们惊悟,已过了匆匆岁月,一刻的所见,便是一刻的因缘。
从安西都护府的官署上来,展目望去,原来火焰山后还有山峦,在吐鲁番强烈的日照下,那山峦呈现出微微的奇异的蓝色,衬得天空亘古不变的蓝色倒显得有些普通了。据说,就在这府衙的西边,曾经是两百多名不满两岁婴儿的坟床。在交河城的建筑中,只有这些深埋于地下的婴儿墓没有影子。城市的要素因为对历史研究的深入而逐渐丰盈,近年来颇有对交河故城的发掘与研究,但婴儿们的确切死因尚无定论。千年之下,对生命的美好想象,仍令人生出不忍之心。交河故城最高点的平台上,站着几位穿着艳丽民族服装的女子,供人拍照或者与她们合影。这些女子摆出各种姿势,向今日世界展示昨日风情。然而,她们都戴着今日世界的黑色墨镜,因为交河城的阳光毕竟太厉烈了。在她们身后,有层层叠叠的塔林,一座高塔以残垣断壁的形式坚持着昔日的庄严与巍峨。
交河城实在是个遥远的地方。即使是在交通发达的现代,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吐鲁番盆地,雅尔乃孜沟的两河床之中,这一系列的地理定位说明,交河城仍是一个不太容易到达的地方。交河城虽然遥远,在南朝以来的诗歌中,作为边塞风物的代名词,它的名字却算不得是陌生少见,而是常常出现在描写游人、战士与思妇的诗歌中。“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万里交河水北流,愿为双鸟泛中洲”,“风断阴山树,雾失交河城”,在这些歌诗中,当日的交河城展现出一种如画般的美丽,断然不是如今这副苍凉的姿态。有趣的是,诗人们的脚步未必真的踏临过这片土地。确切地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并没有来过交河城。通过阅读典籍,他们知道了“车师前国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而交河城自然就是两河相交处的城池,于是,王维说“瀚海经年到,交河出塞流”,他们知道了交河城是匈奴出入西域的重要通道,于是杜甫说“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在这些美丽的诗歌中,交河,是一个名词,更是一种想象。与楼兰、阴山、阳关、青海一样,交河只是一个极边远的地方,可以寄托一种遥远的心绪,一种豪迈,一种清冷,一种思念。中国古典诗歌的表现手法讲究“赋比兴”,这交河,便是托物起兴的兴之所起。诗人总是浪漫的,因为心灵的无远弗届,交河不再是史书中一个冰凉的名字,它在万里之外,有想象中的狂野阳光,也有想象中的清冷月光,是征夫“交河孤月照连营”的孤独,也是闺人“还恐裁缝罢,无信达交河”的凄婉。诗人们笔下的交河景物,甚至是一种不确的想象。唐太宗吟唱“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的极寒,亲身“暮投交河城”的岑参却知道“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那儿的真正景象是“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
从诗人的想象中折射出的交河城,是中国古典诗歌浪漫主义传统中的另一个交河城,是当日的交河城在文学史上投射出的暗影,真正的交河城在这些迷离的暗影中活着,永无风蚀之痛。
责任编辑:李秀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