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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奥斯卡︱韩建业:新疆吉仁台沟口遗址考古的四个亮点
韩建业(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2017-04-11 14:23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始创于1990年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评选被誉为“中国考古界的奥斯卡奖”,会集中展示过去一年中国考古最新成果,也会呈现中国考古新理念、方法和技术。由中国文物报社、中国考古学会主办的“2016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将于4月12日在京揭晓,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私家历史”栏目借此机会邀请文博考古学界的专家、学者、学生对一些项目稍作介绍,以期更多读者了解考古发掘,为公共考古略尽绵薄。
吉仁台沟口遗址位于新疆伊犁尼勒克县,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其进行了两个年度的考古发掘,发掘面积2500余平方米,清理房址20座,早期墓葬8座,测年最早距今3600年。发掘者将这批遗存判定为属于安德罗诺沃文化系统,这是大致不差的,大口平底陶罐、铜刀、铜镜、石杵、屈肢葬、火葬等特征,都符合安德罗诺沃文化一般特征。但红褐陶居多、常见附加堆纹、有管状流和圜底器等特征,又不同于典型的安德罗诺沃文化。同类遗存还见于2016年中国人民大学发掘的博乐泉水沟遗址。类似遗存在哈萨克斯坦东部地区被称为楚什尼科沃(Trushnikovo)文化,在七河流域被称为库尔萨(Kulsaj)文化,年代大致在公元前15世纪至前11世纪之间,晚于一般所谓安德罗诺沃文化。其中圜底器或许是受到以东同时期四道沟文化、卡拉苏克文化的影响所致,表现出一定的地方特色。这类遗存资料充分后或可单独命名为一个考古学文化。
从近两年的考古发掘看,吉仁台沟口遗址至少在四个方面具有重大学术价值。
遗址全景
一是房屋建筑。
由于经济形态和考古本身的问题,新疆地区史前考古发现往往只是墓葬之类,很少见房屋建筑。墓葬、祭坛之类主要反映丧葬和宗教习俗,对研究社会状况的意义远不如以房屋为主体的聚落,房屋遗迹的缺乏会极大地限制对新疆史前社会的真实了解。
吉仁台沟口遗址这次发现20座房屋,基本是挖在生土上的长方形半地穴式或地面式建筑,以木柱作为墙骨或撑顶。有早晚之分,但又彼此类似,地面铺垫平整,火塘长期使用,可能属于一个人群早晚连续使用的聚落,说明存在相当程度的定居。大麦的发现表明有一定程度的农业,而出土的羊、牛、马骨,又说明存在浓厚的畜牧业成分。这种半农半牧的状况,和一般人印象中北疆草原就是游牧人天下的印象显然不同。这些房屋内外砌石加固,既坚固又隔热,应当能够适应当地冬季严寒的气候,或为常年居地。少数大型房屋100~400平方米,或许是部族首领居所或者公共活动场所,小的20~60平方米,或为一般家庭居所。
另外,房屋附近的多半灼烤过的垫石坑很有意思,是用来烧烤?还是制盐?或者与冶铸铜器有关?或许可以通过对残渍物的科技分析找到答案。与吉仁台沟口类似的房屋建筑,还见于新疆温泉阿敦乔鲁、呼斯塔等遗址,但那些基本都是平地石砌,年代更早,情况并不完全一样。
二是青铜器冶铸。
新疆尤其伊犁地区,发现较多公元前2千纪前半叶青铜时代的青铜器,但基本没有冶铸遗存发现。早先发现的尼勒克奴拉赛铜矿冶遗址时代已晚至东周。因此,无法对青铜时代青铜器的冶铸过程有清楚了解。这次在吉仁台沟口遗址发现青铜陶范、石范,冶炼鼓风用的陶风管,坩埚残部,炼铜遗留的铜渣,以及铜矿石等,明确显示该遗址存在一定规模的青铜冶铸,对于研究新疆地区青铜时代冶铸手工业,以及西方青铜文化的东向流播和早期中西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义。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吉仁台沟口遗址陶范的发现。以往在西方发现的铸铜范基本都是硬型范——石范,而陶器历史悠久的中国内地中原华北等地才流行软型范——陶范,从山西襄汾陶寺铜铃的发现看,中原地区陶范出现当不晚于龙山后期。因此,远在新疆西部的吉仁台沟口遗址陶范的出现,就颇为耐人寻味。另外,类似的青铜冶铸遗存发现于同样海拔较低的博乐泉水沟遗址,而不见于海拔较高的温泉阿敦乔鲁和胡斯塔等遗址,这也是值得关注的重要现象。
三是铁器。
吉仁台沟口遗址还发现三件块状铁制品,不排除该遗址同时冶炼铁器的可能性。博乐泉水沟遗址也有同时期铁制品发现。近年在甘肃磨沟墓地曾出土数件人工铁器,测年数据在公元前15世纪左右,与新疆这些铁器年代基本一致。这样一来,人工冶铁在中国西北地区的出现早到公元前15世纪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这些人工冶炼而得的铁器,比以往被人艳称的北京平谷刘家河、河北藁城台西铁刃铜钺上的陨铁的利用,还要早上一二百年。以往新疆地区发现的最早的铁器年代在公元前13世纪前后,即便这么晚,还有很多人并不愿意相信。我曾经在十几年前的一本书《新疆的青铜时代和早期铁器时代文化》里,提出新疆地区公元前13世纪后出现少量铁器,社会经济发生较大变化,已经逐渐向早期铁器时代迈进,就遭到不少人质疑;现在看来,就应该仍然有几分道理。吉仁台沟口遗址铁器的发现,一定程度上填补了铁器技术从西亚传播到甘青地区的路线空白,对于铁器的传播发展及其公元前2千纪的中西文化交流研究,具有重大意义。
四是煤的使用。
在吉仁台沟口遗址发现了大量的煤块、煤灰、煤渣和未燃尽的煤块,以及煤的堆放点等,将人类对燃煤的使用历史明确上推到距今3500年以前,而且不排除用煤作为燃料冶铸青铜器、铁器的可能性。史前时期煤对人类的意义,当然完全不能和现代社会对它的严重依赖相提并论,但也不可小觑,因为其高能量、低成本的特点,在有露天煤矿的地区,或有重要地位。伊犁地区存在不少露天煤矿,坐车穿越山谷时一眼就能看见,被古人认识利用也是情理中事。其实,陕北、东北等地也有露天煤矿,古人对煤的利用也可能更早,7000年前的辽宁沈阳新乐文化就有精美煤精艺术品,但不知是否将煤作为燃料,接近4000年前的内蒙古中南部及陕北的朱开沟文化等可能已有燃煤实践,有人已经指出过。但像吉仁台沟口遗址这样,能够科学发掘揭示出显著的用煤现象,还前所未见。有了这样一个成功的经验,当会推动以后中国尤其是北方地区早期煤业考古学研究的开展。
用煤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