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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去圣彼得堡看敦煌

摘要: 就像欧洲的大博物馆一样,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也是坐落在沙皇旧宫殿里的艺术博物馆,在蓝色的涅瓦河边,长长的、绿色的宫殿,房顶上站满了发黑的雕像。那是现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四家艺术博物馆之一,有满坑满谷的欧洲艺术品,从中世纪画在木头神龛里的圣母像,达·芬奇,拉斐尔到鲁本斯的山林与河流,还有许多印象派的画,凡·高和高更,还有毕加索侧着脸的人像 ...
就像欧洲的大博物馆一样,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也是坐落在沙皇旧宫殿里的艺术博物馆,在蓝色的涅瓦河边,长长的、绿色的宫殿,房顶上站满了发黑的雕像。那是现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四家艺术博物馆之一,有满坑满谷的欧洲艺术品,从中世纪画在木头神龛里的圣母像,达·芬奇,拉斐尔到鲁本斯的山林与河流,还有许多印象派的画,凡·高和高更,还有毕加索侧着脸的人像。当然也有俄国自己优秀的画作,只是不知为什么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只把康定斯基的作品放在走廊里展出。展厅里也有满坑满谷埃及精美的金饰,带着多年咒语的绿色玉做的甲虫,法老的戒指,皇后装胭脂的宝盒。希腊伟岸的大理石雕像,印度被檀香熏成了黑色的木头佛像,那是些我见过的最聪明而且娇贵的,甜蜜而且纯洁的神像的脸。
冬宫的庭院
像去卢浮宫的时候所见到的情形一样,入口处站满了等待参观的人,门厅里也是一样。不一样的是,买票时发现外国人需要付比当地人贵好几倍的钱,中国人在八十年代,在故宫博物院的售票处也做过同样的事。好像是说,这里的东西是我的,你不是我的人,想要看,就得花更多的钱。
但是,这一次我却是想要看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里的敦煌的艺术品,那是1915年奥登堡考察队到敦煌考察后带回来的雕像、经卷和画在薄绢上的唐代美丽的女菩萨。像埃及皇帝的戒指,希腊皇宫里的雕像和印度神庙里的佛像一样,敦煌的东西现在已经是俄国博物馆里重要的藏品了。
在那里的玻璃柜子里,我看到了一些画在绢上的画,那么薄的中国绢,是用至少八个世纪以前的蚕丝织起来的吧,现在它像干了的水仙的花瓣一样,泛出了微黄。绢画上画着一些裙裾飘飘的菩萨,云鬓,朱唇,黑而且长的眉毛干干净净地扬向她们的鬓角,没有一点点细而弯的眉毛的媚人。在女菩萨的脖子上,我看到了弯弯的两道褶纹,中国古代的相书上说,这样的褶纹是金银纹,暗示着她穿金戴银的命运。但她在脸上,却是一派沉静清朗,只在胸前淡淡地捏着她的兰花指。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我见到了最泱泱大度的美丽中国人。
在尘土飞扬的敦煌石窟里,我曾听说,在敦煌研究了一辈子藏经洞绢画的中国专家,从来没有在敦煌见到过藏经洞绢画,因为它们已经全部流散到外国的博物馆里去了。最先被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拿走,后来被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拿走,再后来,被日本考察队拿走,送到北京由政府存放的那些,霉烂在库房里,再剩下来的,就是这些藏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里的了。当年,奥登堡考察队在敦煌千佛洞,已经再无整卷的字画可拿,于是,他们从洞中的流沙里筛出上万件残片,将这些残片带回俄国,交由博物馆整理修复,有一幅画,是用三十五件残片拼接修复起来的。隔着玻璃看那些毛笔柔和精致的笔触,在碎片相接的地方一顿,一顿,又一顿。是谁弄坏了原本那么美丽的绢画呢?也许是多年从新疆沙漠来的流沙吧,也许是战乱时匆忙的僧人吧,也许是行伍出身,因为没有文化所以只重写字的经卷、不喜画的王道士吧,听说他为斯坦因包经卷的时候,就是用的藏经洞的绢画,斯坦因见他对绢画如此轻慢,才动了用碎银子多换一些绢画的心。也许是到石窟里来避风雨的牧羊人吧,他们在洞子里烧火取暖,把洞顶上的飞天都熏黑了,也许他们拾到过一卷绢画,用它当过引火吧。现在在敦煌展览厅的玻璃柜子里见到的,是后来敦煌研究院的专家去巴黎的博物馆临摹回来的。
丝绸上的佛像碎成了片,修复还待完成。
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敦煌艺术品陈列室,也叫奥登堡陈列室,我想那是因为,这间展室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当时的皇家科学院院士奥登堡率领考察队从敦煌带回来的。在照片上,我见到了这个清瘦的俄国人,他的面孔有种坚毅果敢的神情,戴着一顶浅色的软帽。听说杰出的考古学家的脸上都会有这样的精气神,听说这与考古学家这个职业对古文明的爱、寻找的耐心、在艰苦工作环境中锻炼出的毅力有关,听说现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继续做敦煌文物修复的专家们都认为,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科学家,是一个伟大的人。他在敦煌的照片就挂在陈列室的墙上,敦煌的阳光明亮而结实地照亮了他的脸。而王道士也是在敦煌的阳光下,也是在同样的胶片里,却是一个看不见肩膀的、笑容窝囊而且无力的小个子男人,甚至照亮他的阳光,都是浑浑噩噩地留在照片上。让奥登堡遇见王道士,是世界上最令人愤怒的事情之一。
到敦煌考察的那半年时间里,奥登堡考察队带回了七本对千佛洞的完整记录,对近五百个洞窟,每个洞窟都有详细的记录以及地形图;对敦煌壁画的写生和略图;对敦煌壁画从美术角度做出的详细笔记;考察队拍摄的全面记录敦煌的七百余幅照片和底片;绘制完成的八卷敦煌石窟的平面图和略图,每幅高两米,长十五米,是至今为止,敦煌最准确和完整的地形图。这些,都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的出色工作。关键是奥登堡还带回了最后一些东西,就是两百五十件敦煌雕刻、绘画和实用艺术品。它们成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重要展品。除了那些绢画和经卷的残片,还有苦修佛泥像的头,盈尺的阿难和迦叶像,就像在敦煌石窟里见到的大雕像一样,阿难是一个秀气飘逸的小和尚,垂下细长的眼睛,微微笑着,好像想到了什么动心的事。而迦叶则蹙着眉头,苦心事佛。盈掌的菩萨浮雕像,小小的蓝衣菩萨活泼地坐在他的焰式的光环里。还有两只像狗也像是狮子的护法兽,雄赳赳地踩着地。以及描金的整块菩萨背光。在奥登堡的笔记里没有发现要拆割运走壁画和雕像,他反对破坏古文化遗存的完整性。但是,在奥登堡考察队的照片里,护法兽满身是尘地在洞窟的菩萨前站着,苦修佛的头也在一尊摇摇欲坠的泥像上,可从他们离开以后,敦煌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听说有人专门爬到原来放背光的洞窟里去找过,那块原来放菩萨背光的墙上,到现在还能看到当年刀撬的痕迹。听说敦煌研究院的专家看了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展出的菩萨背光的照片后说:“原来它在这里。”是什么让一个本来不打算拿走东西的考古学家最后也伸手拿走东西,从快要被流沙封死的洞窟里撬走背光呢?奥登堡夫人解释说,考察队只是仔细地收拾了遭到破坏的,或从原处脱落的,将要永远消失的那些雕像和壁画。但是她没有说到留在洞窟墙上的刀痕。
敦煌的护法兽
听说敦煌研究院的专家用奥登堡的照片核对洞窟的时候,的确发现了1914年以后消失在煮饭的烟火里的壁画,消失在张大千刀下的壁画,消失在红卫兵锤下的雕像,消失在流民铲下的镏金的洞顶,消失在经年风沙、渗水、失修、塌方和参观者呼出的二氧化碳里的颜色、形象和菩萨的镀金的微笑。敦煌石窟的壁上,最美的,就是那些像上午蓝天上的月亮那样淡的壁画。1991年的夏天,我在敦煌石窟里,总是瞪大眼睛,紧紧盯着那淡淡的朱红色,它是菩萨飞扬的袖子,那淡淡的蓝色,是飞天因为跳舞而张开的裙子,那最淡最淡的墨色里,干燥的墙上细小的龟裂纹里,隐现着一张仕女沉静而自在的美丽的脸,贴着额花,那是在中国女子的脸上,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的愉悦而且自由的精美的神情。到2000年的夏天,当年见到那张脸的石窟已经被关闭,因为那张壁画已经完全剥落成灰了。
被奥登堡带回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阿难,干干净净地站在恒温的玻璃柜子里。能看到他身上袍子的朱砂红,还有他淡黄色领子上画着的灰绿色的叶子,他微微拧着身子,那是敦煌佛像才有的妩媚的姿势。看到他,我才明白过来,原来站在敦煌落满沙泥的佛龛边露出泥胎和草芯的阿难,其实是穿着这样华美衣服的凡心未泯的翩翩少年。
听说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对奥登堡带回来的敦煌艺术品的修复工作,至今还在继续。
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下午,是个阴沉的下午,就要下雪了。从窗上望出去,涅瓦河却仍然是令人惊奇的蓝色。这时的心情,也是有点阴沉但又安慰的心情,我想这和希腊人到希腊馆、埃及人到埃及馆的心情是一样的。上午并没有太多的人来看敦煌展室,旅游者总是冲着达·芬奇的画去。欧洲的油画永远是世界大博物馆的主流。到了下午,陆续开始有人来看敦煌的东西,大多数脸上都浮现出惊奇的样子。他们在阿难的微笑前流连着,他们的鼻息在绢画上方的玻璃上留下了一小团白色的热气。这让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在柏林埃及博物馆里见到那双纯金的鞋子时的情形。是它们,让人从大博物馆里排山倒海的欧洲名画里站起来,看到在世界的其他地方,还有如此美好的文明。
只是最好不要想起,它们是怎么离开自己的家乡的。
(本文选摘自《往事住的房间 : 陈丹燕的博物馆旅行》,陈丹燕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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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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