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阅读

牧野正巳——在佛教遗迹碎片中负重前行的建筑学家

摘要: 邵学成 喜雅艺术 众所周知,在上个世纪初期对佛教建筑和美术的研究考察中,建筑学科担当着主要的角色,以东京大学为主的建筑学家也是最早对亚洲佛教遗迹展开普遍性调查,研究佛教传播路线的学者,紧随其后展开研究的才是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美术史学者。日本建筑学界曾经在上个世纪对亚洲各个国家的佛教建筑进行过详细考察,包括中国的北方、新疆地区的石窟寺院等。但遗憾的是,碍于局势和种种原因,不论是伊东忠太,还是关野贞 ...

 邵学成 喜雅艺术


众所周知,在上个世纪初期对佛教建筑和美术的研究考察中,建筑学科担当着主要的角色,以东京大学为主的建筑学家也是最早对亚洲佛教遗迹展开普遍性调查,研究佛教传播路线的学者,紧随其后展开研究的才是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和美术史学者。


日本建筑学界曾经在上个世纪对亚洲各个国家的佛教建筑进行过详细考察,包括中国的北方、新疆地区的石窟寺院等。但遗憾的是,碍于局势和种种原因,不论是伊东忠太,还是关野贞都未能进入阿富汗调查佛教遗址,只曾在最接近阿富汗的犍陀罗地区进行过观望,所以一直不能真正解明佛教传播的路线。这个遗憾一直在东京大学“传承”着,成了很多建筑人心中的郁结。



然而,在二战后,建筑学界的这个愿望不仅被一群日本援外建筑技师实现了,而且还出版了一系列的建筑游记。


《土胚子》是一本小书的名字,作者是牧野正巳(1903-1983),描述的是其1957年参与阿富汗援建工作时考察阿富汗建筑和宗教遗址的日记。当里面叙述到关于巴米扬石窟的考察笔记时,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

土胚子建筑是内陆亚洲干燥地区的建筑景观特色,粘土制作、易于复制,适合少雨多戈壁的自然条件,是中亚地区特有的佛教寺院的建筑景观。


牧野正巳在日本建筑史上是几乎被遗忘的一个建筑师,偶尔在近代建筑史反思中提及,还是经常被用来做反衬题材。因为相比同辈学人,他的成就的确不高。


牧野早年从东京大学建筑专业毕业后,追寻日本欧化浪潮,于1928年奔赴法国,跟着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1887-1965)学习规划与建筑设计理论,学成归国后因为激烈反对当时日本保守的国粹建筑理论而被同行排斥挤压,与门阀派系下的建筑理念决裂。



既然不能适应故国的人文环境,就只能自我放逐。那时期的日本还有很多海外殖民地,存在大规模社会基础设施的建设需求,正是建筑学家的实验乐园。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牧野决意奔赴日据伪满洲国发展,在那个以宣传“五族共和”的王道乐土上开展自己的新事业。


在中国的建筑设计生涯中,牧野屡屡使用在日本时所唾弃的和风唐样的折衷建筑语言——这种建筑样式在满洲国的官署基础设施建设中占据了主流:钢筋混凝土结构上面加个东方大屋顶建筑。这种在日本国内被牧野深恶排斥的形式,在中国却遍地开花。



二战时,日本穷兵黩武导致能源紧缺,于是对国内的建筑产业限制使用钢材,使得当时日本国内的建筑设计趋于节约、紧缩和捆绑。但钢材在伪满洲国却不受其限,官署建筑像野草一样生长。虽经苏共洗劫和经济建设的破坏,今日东北大地上还存留着牧野的几个建筑作品,标志性的大帽子建筑不分季节地遮挡着阳光雨雪,像是一位见证伪满洲国的历史守陵人。


13年短命的伪满洲国如朝露一般,转瞬即逝。不论是日本人,还是日据朝鲜人,战后这些移民都变成了遗民,有些人还被苏共拉到西伯利亚做苦役,有些人还被秘密加入他国军队继续服役。但更多的是被爱国主义蛊惑后像废物一样抛弃的普通的日本人,他们中的很多人在返回国内后度过的也是被嫌弃的一生。


毫无疑问,牧野也是这千千万万小人物中的一员。



其实在日本战败前,对建筑规划的前景失去信心的牧野就已经决定从事教育行业。1943年,牧野就应聘去伪北京大学的艺术史系教授建筑史,希望可以通过教书育人传递正确的建筑思想,救赎过去背叛信念的丑陋的自己;但很快便随着1945年日本战败,带着未完成的理想,再次仓皇回到日本。


但日本的昭和时代并没有结束,即使战败,天皇制仍被巧妙的保留下来;同时保留下来的还有那些涌动的思潮。牧野原来的同学门都已经成为行业的翘楚,而曾师承名门的他却仍然一无是处,很多人到中年的尴尬纷扰而来。


但对于牧野来说,过去的种种是非只能让他继续孤独地行走,既不希冀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他归国后选择去了北海道,希望能把过去发生的一切尽快忘掉,但过去的一切仍存在于生活中。灵魂已献给远方异乡的牧野,始终难以忘记在法国、中国度过的青春和消耗的梦想,他决定继续放空自己。

喀布尔市区风景,Henry S. Bradsher,1961,kabul


牧野利用战后日本政府派遣三名建筑师援建阿富汗的机会,选择了去喀布尔参加援助工作。


牧野到达阿富汗后一边参与一些社会基础设施的建设规划,一边观察佛教遗迹存留。牧野曾经和法国朋友认真考察和勘探了所有与《大唐西域记》相关的佛教遗迹,做了大量的记录。法国留学经历和法国对于阿富汗研究的强势传统,让他得到了很多的研究便利。牧野曾突发奇想地判断出巴米扬山谷中“长千余尺涅槃佛”的存在位置和状态,虽然遭受时局非议,但现在仍有莫大价值。


巴米扬涅槃佛图


阿富汗和巴米扬是日本建筑史界之前一直未能踏入的领域,牧野却在人生幻灭后实现。肩负着建筑学界前辈的遗憾和愿望,牧野在这些古老的佛教遗迹碎片中负重前行,后来继续考察了犍陀罗等佛教遗址,几乎调查完了所有的佛教胜迹。


上个世纪初是属于佛教遗迹和建筑史的垦荒时代,在叠压和消耗掉理想主义情怀后,古老的田野需要有人继续耕耘,但学界已经被金钱欲望引诱,骨子里信奉金钱至上的万能主义是每个学人精进的最大障碍,当然还有权力出世和明哲保身主义影响着这个世界。


1955年京都大学考察队


牧野的这次阿富汗之行,正是属于日本的中亚研究时代的开始。从伪满洲国到阿富汗,考古学界的江上波夫、三上次男、水野清一、加藤九祚先生,这些青春成长在伪满洲国的学人,从研究中国被迫转向中西亚,带着纯粹的东方视角去重复千年前古人对事物的审视,延续自己青春期未竟的理想主义情怀。


牧野的这本小书中经常提到中国的一些景观,也许换种思维,牧野跑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为了摆脱怀旧的重负。


牧野的一生一直游离于历史古迹与现实建筑设计之间,作为一个与时代同行的人,在颠簸的人生中他努力实现了自己多次擦肩而过的梦想,从早年日本的和风唐样建筑装饰形式到中亚日干粘土建筑研究,尽管在适应性上一直被人垢病,却也明白自己所坚持的道路,在客观世界中尚未能够完全表达。


阿富汗的考古发掘


世事无常。


牧野死后,他的早年形象被搬上戏剧演出,因为其在伪满洲国的建筑理念,一直被作为观念落后的海归建筑家讽刺着、嘲弄着。


那一年的某日,我偶尔看到这部戏剧,不知不觉中多看了几眼,那个角色中有多少真实与荒谬,又有多少篡改与加工,谁也说不清楚。真实的是,牧野设计的建筑在中国的近代化社会改建浪潮中也被一件件拆掉,终于消失殆尽。


法国的考古队


我也终于明白,面对虚妄的现实,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不管是建筑、理想、还是个人,牧野任性的、那不被人理解的灵魂或许一段时间内仍适合搬上舞台,落差的人生总是充满故事,而世人皆愿做别人故事的叙事人,多半是因为自己没有勇气。


牧野能够躲过所有凝视的目光,却躲不过出其不意投来的目光.。我在研究巴米扬佛教美术时的阅读中,发现了沉睡的他和他沉睡的梦想,以及2008年法国考古队发现的那尊沉睡的“涅槃巨佛”。


日本考古队参观法国考古工地


据说,牧野的后人也去了北京大学留学。我也曾想过去联系一下,听一听牧野的晚年生活,但终未遂愿,想来还是欠缺一些缘分。这些年的阅读经历中,我常常臆想所谓中亚和阿富汗历史的流沙就像梦境一般,也是希望和畏惧组成的,也是以湮没个人理想情怀为业,悄无声息地掩埋掉世故的精英顽石和孤零零的无名高地,还风化着理想主义的土胚子。


面对这本小书,我再次默默地许下心愿,永不忘记最初的模样。我也很清楚,我和牧野心中共同追求的梦想,正是我不断奔跑的方向;而理想的那个地区,正是青春年华最温柔的归宿。



【作者简介

邵学成:中国人民大学佛教艺术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中央美术学院博士,UCLA中国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长期关注阿富汗宗教考古美术和丝绸之路文化遗产、学术史研究。微信ID:xuecheng101121。



分类: 中文 深度阅读
关键词:

作者:邵学成

更多信息...

img

地址:陕西省西安市碑林区友谊西路68号小雁塔历史文化公园
邮件:secretariat#iicc.org.cn
电话:(+86)029-852463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