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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萧春雷

摄影：陈新宇

安史之乱是河西走廊历史的转折点。唐前期，按《资治通鉴》的说法，“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将西北军队调回内地平叛，公元764年，吐蕃趁机攻陷凉州，在河西实行吐蕃化政策，城池尽废，道路阻绝。宋末元初的史学家马端临说：“盖河西之地，自唐中叶以后，一沦异域，顿化为龙荒沙漠之区，无复昔之殷富繁华矣。”

嘉峪关始建于明1372年，经过一百多年的增益，于公元1539年竣工，是明万里长城的西端起点，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称。然而，如果你看过汉唐时期的州郡城，会觉得它气象太小。总面积3.35万平方米，不过骆驼城的九分之一。但因为建筑较迟，吸取了历代筑城经验，又因使用了高等级的建筑材料青砖，所以看上去雄伟壮丽，结构精巧，是明代军事防御城堡的典范。遗憾的是，这座华丽的关城，掩饰的却是汉民族在河西地区的战略大后退。1528年，明朝关闭嘉峪关，将蒙古势力拒之关外，同时也遗弃了瓜沙二州。

如果说阳关、玉门关是开放的门户，志在远方，那么嘉峪关就是一座拒敌的堡垒，画地作狱，二者完全不同。宋元明清，仍有不少商队行走在丝绸古道上，但他们携带的主要货物已经换成茶，交易对象是西北少数民族，回程的货物变成了马——这只是农牧民族间的茶马互市。河西走廊的城市，失去汉唐时期的万国风情了。

出嘉峪关百余里，就是玉门市清泉乡的惠回堡（新民堡）、骟马城，明代属于赤斤蒙古卫的领地。明军以嘉峪关为最后防线，但在关西设有安定、沙州、哈密、赤斤蒙古等七卫，暂时安置前来归附的少数民族，每岁以茶易马，如果蒙古人入侵，他们在前面先行抵御。关西七卫的大本营，就设在瓜沙各绿洲，利用历代留下的城堡。

惠回堡是关外一个小绿洲，清代曾建堡寨和驿站，现残留三面土墙，堡内是一排排的大棚温室。当年林则徐路过惠回堡，在日记中写道：“此处有林木、水泉，颇为关外所罕。”但惠回堡的名气，主要来自城堡旁边的回回墓——穆斯林先贤吾艾斯拱北。据说，唐代有穆斯林三贤远赴中国传教，其中盖斯走到星星峡去世，吾艾斯走到惠回堡去世，只有宛尕斯传教至广州。我们老远就看见清真寺高耸的尖顶，走进大门，一座簇新的圆形拱北金顶当院而立。管理者是一位姓马的老人，两三年前来自临夏东乡县。他说，清泉乡已经没有回教徒了，历代看守拱北的，都是临夏来的穆斯林。这让我感到意外。丝绸之路也是宗教之路，如果说前一千年的主题是佛教东来，那么后一千年的主题是伊斯兰教东来。河西地区一向是回民的聚集区，直到1805年，清人祁韵士还在《万里行程记》中写道：“五十里至惠回堡，自此而西，回民比屋皆是。”同治年间陕甘回民起义后，河西的回民所留不多。

骟马城在清泉乡白土梁村附近，东临骟马河。这是一座边长约60米的小方城，东面城墙已被河流冲垮，另外三面很完整，有角墩，南垣开门。李并成教授考证认为，骟马城是东汉所建的延寿县城（属酒泉郡），明代为关外第一个交纳差马、以马易茶的茶马互市场所。丝路中断后，这就是河西最壮观的商贸活动了。

明代遗弃在关外的古城，著名的还有锁阳城。在兰州采访李正宇先生时，我问他河西哪座古城最精彩，他给出了两个名字：锁阳城和骆驼城。仔细一想，我觉得这两座古城倒很像难兄难弟，建州既迟，又早早被遗弃在大漠里，都失去了自己的名字。锁阳城是因为城中长满了锁阳——一种河西出产的著名药材——而得名的。学者们讨论了几十年，终于弄明白，锁阳城就是唐瓜州城。

锁阳城极其宏大，好在有一个大漠容纳了它，不然我们会觉得天地局促。它有一个基本完整的内城，是不大规则的四边形，东墙494米，西墙576米，南墙457米，北墙534米，面积28.5万平方米。另外还有几段外城，残垣屹立在野外的红柳丛中，总面积达50万平方米。论规模之大、保存之完整，锁阳城在河西汉唐古城中首屈一指。

西北城墙上有座孤立的瞭望墩，登临其上，但见有堵墙把内城隔为东西二城，切割后的西城仍然宽阔，处处是土堆沙丘，荒草丛生，仿佛一块演示山区地形的巨大沙盘。城墙是生土夯筑的，非常厚实，隔段距离就有马面和瓮城向外探身。城外沙丘与红柳、白刺和芨芨草相间，加上斑斑残雪，连向遥远的天边。我沿着西城墙行走，城墙有些残损，流沙翻过了高大的城墙，几乎掩埋西南角瓮城。南城墙最完整，像是行走在半空。东城墙无法走了，许多段已经风蚀坍塌，像残缺的牙床。遥遥望见荒野中的塔尔寺，只余下一座孤塔。我们走进东城，穿行在酸蓬和骆驼刺固定的沙丘间，看见地上几处深坑，瓜州博物馆的小谢告诉我：“这是有人挖锁阳留下的。”锁阳是一种寄生于白刺根部的肉质草本植物，有药用价值，出自锁阳城的最好，难怪总有人偷掘。

瓜州文物局长李宏伟先生说：“锁阳城原为西晋晋昌郡治，唐武德四年（621）改为瓜州府治，直到元代仍名瓜州。明人开始称它为苦峪城，明廷曾先后移沙州卫、哈密卫于此，并于1492年大修该城。今天锁阳城的面貌主要是唐、西夏和明代留下的。明朝关闭嘉峪关后，锁阳城逐渐荒废。”他认为，作为古代军事防御体系，锁阳城比后来的嘉峪关更完备：“嘉峪关只是使用了砖。但是锁阳城集合了汉民族和少数民族建城的智慧，由内城、外城、羊马城和弩台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其建筑结构之复杂，是嘉峪关不可比拟的。嘉峪关就像个微型模型。”

年过半百的李宏伟先生身形清瘦，学识渊博，气质儒雅。他说：“历史上瓜沙不分，但敦煌名气大，瓜州知道的人少，这叫灯下黑。敦煌文物的精华是石窟，瓜州的精华是古城。敦煌只有10余座古城，瓜州有55座，在全省首屈一指。锁阳城、六工城、破城子、桥湾城，哪一座不是大气磅礴，精彩绝伦？可以说，瓜州集中国古城遗址之大成。”

瓜州古城遗址众多，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拜明朝关闭嘉峪关所赐。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关外汉人绝迹，田园城郭荒芜，草原上偶尔飘过一些赶着牛羊的游牧民。等到清雍正四年（1726）移民2400户汉民屯垦沙州，发现水利失修，河流改道，许多地方已经化为洪荒。那些埋藏在洪荒里的古城遗址，远离人烟，如同保存在另一个地层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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