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新疆吐鲁番市以西的交河故城，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残垣断壁。无数土墙、破壁或土台还带着一点依稀可辨的原初模样，以信息碎片的方式，在我脑海里一片一片拼凑，慢慢复原高台之上这座故城的繁华秀丽和往来熙攘。

交河故城曾是通达焉耆的“银山道”、西去乌鲁木齐的“白水涧道”和北抵吉木萨尔的“金岭道”三道交汇之处，是当时重要的交通枢纽、吐鲁番盆地的门户，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整座城南北长约1650米，东西最宽处约300米，四周为高达30余米的壁立如削的崖岸，崖下是已近干涸的河床。当地维吾尔族人把交河故城称为“雅尔和图”，就是“崖儿城”的意思。交河故城的建筑以崖为屏障，不筑城墙，又因河水在此相交，故有“交河”之城名。据《汉书·西域传》记载：“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

那时候星河辽阔，月色皎洁，无数人家眠在这方高台上，深邃的梦境里各自花开花落风流云转。当白日来临，且不必说威武的铠甲将士和肃穆的王庭或都护府，城里最热闹的非集市莫属，街道上常常有各色人等组成的队伍，他们来自长安、波斯、康居等地，商贾云集，百货辐辏，象牙、黄金、香料、毛皮、瓷器、丝绸、铜镜琳琅满目。而传道授经的僧侣满脸虔诚，简衣陋食，飘然而去，风沙牵扯不住他们朝圣的步履。

月下临风处，羌笛一声破空起。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曾供职北庭都护府，交河城内的清泉美酒、城外的大漠风沙让他逸兴遄飞、豪气干云，留下了许多瑰丽的诗句：“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题诗泪满衣”“交河城边飞鸟绝，轮台路上马蹄滑”“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在黄沙漫漫的西域大地上，人在旅途，此心安处即吾乡，交河就是温暖的家。

一座因战而生、因战而兴的城池，终究因战而毁。交河城历来两三年一小战，十来年一大战。从汉代“五争车师”到大唐管辖，从吐蕃所据到高昌王国属地，至明代洪武十六年（1383年），交河城在战火中焚毁。我静静地仰视这座历经风云的残存遗迹，耳畔仿佛有从那静谧肃穆的城中传来的悠悠钟鼓之声与祥和的诵经之声，纷至沓来的还有孩童的啼哭之声、士兵的厮杀之声、戈矛的搏击之声、车马的喧嚣之声……恍惚看见烈日冷月，黄沙皑雪，风号马鸣，刀剑饮血，凄别忧思，饥寒悲绝。不禁想起孟郊《折杨柳》“谁堪别离此，征戍在交河”的诗句，一幕幕生离死别的影像在眼前跳跃而过：母子诀别，儿子长跪不起，痛哭流涕，自此“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夫妻话别，执手相看，泪眼婆娑，自此“万里交河水北流，愿为双燕泛中洲”；父子惜别，心似刀割，决绝而去，自此“怜我乳口小儿，呵护养育，敢问其谁”。

历史风云浩荡，个体命运遭际如沙，辗转起伏不由己。一种岑寂与落寞，一种萧瑟与衰败，交河故城走出历史深处一度拥有的伟岸大气、喧嚣昌荣和繁华鼎盛，以残缺之躯体、沧桑之面容，向后来者展示战火的无情、岁月的洗礼和历史的变迁。这座留存至今的荒台废址，给我们诸多启迪。整座城池模仿长安形制布局而建，这证明中原文化对西域的影响，也说明彼此文明的深度融合。古代交河人民采取“减地留墙”法，独辟蹊径，在巨大的黄土高台上掘出了一座城池，面积达36万平方米，不可谓不睿智、不伟大，因而给后世留下了这座“东方庞贝城”。不执于一域，不拘于一法，不苟于一利，道法自然在交河城的骨骼里蕴藉，以致数千年来虽破不朽，残而不缺，美而不丑，静静地守望着消逝的风华。

俯瞰交河故城，其状若一片柳叶。一片叶子的命运，繁华盛世则为其春夏，烽烟四起则为其秋冬。行走故城，我在惊叹古代先民之聪明才智、勤劳勇敢之际，凝神而思，更加体悟到民族团结和共生共荣之重。我想，这便是漫漫黄沙掩盖不住的交河故城穷尽岁月揭示的历史谕示。（袁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