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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西行:一场艰苦的修行
离开长安的那个夜晚,已经十分遥远。
晓行夜宿,餐风饮露,离开长安越远,四野越是荒凉。
年轻的玄奘自出发起已在西去的路上轮转了几个春秋,但对于到达的愿望地,依然迷途迢迢,此去佛国路程遥远,戈壁长天,大漠黄沙,四顾茫茫,人马俱绝。他没有想到,一路行来比预设的更加艰难。此刻的他满目荒芜,内心迷离,除了眼前的这条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
天上一只飞鸟也无,灼热的天气焦烤着他,西去取得真经是心中的清凉绿洲,支撑着他徒步走过八万里风和月。他虔诚的誓愿如同天上的太阳一样明亮,并且万古不移。
佛经自传入中土,转译经书多有不同,佛理的读解也各有争议,法相学形成南北两派,分歧很大,难以统一,玄奘自听了梵文真经后,心中发愿,一定要去天竺佛国求取真经,翻译原典,以求统一中国佛学思想的分歧。
这个志愿堪称宏伟,但并未得到当朝圣上的允许,然而他心念具足,愿心不改,遂“冒越宪章,私往天竺”,不顾道阻且长,一心赶往奔赴心中的圣地。
西行求法的那一年,他二十九岁。
这一路,他从长安出发,经兰州到瓜州,至瓜州,再经玉门关,越过五烽,便出了当时唐帝国控制的疆域。
命运在这一路给了他极大的挑战,但没有什么能改变他的初心和志向,即使是脚下这片魔鬼都害怕的沙漠让他险些丧命。
玉门关外,号称八百里瀚海的莫贺延碛寸草不生,到处是高台,像塔一样的黄土悬崖,土壤掺着砂砾的卵石覆盖着,这是一片没有生命的荒凉世界。干燥的黄沙盈满双目,无边无际延伸,一个人走在沙漠,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只能和风聊天,只能和自己的影子说话。除了孤独寂寞的精神压力,更可怖的是大风流沙、高温缺水。这里随处可见恐怖的地理气候,“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劣风拥沙,散如时雨。”白天地面灼热,笼罩着一层充满烟雾的浑浊空气,起风时,长天怒吼,流沙卷动,拔地而起。晚上四野空旷,星火影绰,十分瘆人。在大漠中不仅会出现流沙河,还有一种叫傀的隐形妖兽,尾随在行人的身后,形影不离。据说傀还会制造海市蜃楼,迷惑路人。当然今天的我们可以很好解释,这是特殊的地理气候产生的自然现象,也是长期行旅生理心理高压下产生的幻觉,但千年前的玄奘走于其间,恐惧无措难以形容。更深的考验是没有水。缺水,是沙漠行走中最可怕的事情,一旦缺水,那就离死亡不远了,瀚海沙流茫茫无际,前无人烟,后无来者,绝无呼喊求救的可能。人可以几天不吃饭,但不可以几天不喝水。唇干舌燥,痛苦欲死,玄奘就在此处遭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生理折磨和死亡考验。“四夜五日无一滴水沾喉,口腹干焦,几欲殒绝。”在极端高温缺水的困境下,玄奘神思恍惚,心智丧失,焦躁异常,已近疯癫,他口中念叨不休,我走不出了,我走不出去了。此时他干裂成沟的唇瓣已经泛起了白碎屑,久经暴晒的脸上像涂满了油铜红,他拄着杖勉强支撑起身体,死亡来临前,用绝望的眼神望着天,玄奘将殁于这八百里莫贺延碛。
远处,是历史的猎猎风声。
时空已经遥远,我们是无从得知在极端的生理困境下,玄奘是如何走出这片恐怖的死亡谷的,但我们能判断,没有惊人的意志,没有坚定的信念,他无法完成这场震慑世人的漫长的求佛之旅。
走出大漠黄沙的生死劫之后,玄奘准备从伊吾北道西行,然而因一纸不能抗拒的国书被迫改变行程到达富裕的高昌国,崇尚佛法的高昌王盛情接待了他,并给予至高无上的礼遇。高昌国王开口,只要玄奘留在高昌,全国国民以神明待之,侍奉终生。然而玄奘不为所动,谢绝了高昌王的厚意,并说:“葱岭可移,此心不改。”甚至在无可奈何之下以绝食的态度抗拒,最终高昌放他西行。
从高昌国走出时,玄奘有了一队规模可观的随行者。一队人马走过阿耆尼国、屈支国、跋逯迦国。路上的危险一个一个等着他,接着就是可怕的凌山天险,也就是冰川雪崩,高山大雪倾泻如同恶龙,能将人瞬间吞没,这一场灾祸,徒侣中冻饿死者十有三四。也是上天感念其苦心,让他遇天险灾祸而平安过渡,七天的逃命之旅过后,看见中亚的大草原,玄奘和其他的幸存者们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这一路穿越河西走廊、星星峡、吐鲁番盆地、塔里木盆地、登上帕米尔高原、途径碎叶城,飒秣建国,穿越中亚大草原,翻越兴都库什山达坂,以血肉之躯的人力战胜大自然的神力,让人不得不百般地感佩和敬仰,百般磨难之后的玄奘“志愈慷慨、神弥厉勇”
经过几年的千难万险,终于到达天竺。
走进那烂陀寺的那一刻,玄奘心愿虔诚,热泪盈眶,跪地拜服,为了抵达心中的这片圣殿,玄奘已经在路上跋涉了四年之久。
在那烂陀寺,玄奘得到了戒贤法师的指导,与众僧徒一起学习经义,佛学思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朝听诵读,勤修晚课,孜孜不倦,就这样,玄奘在这里度过了五年的虔诚的求学生涯。
公元636年,玄奘离开那烂陀寺去天竺各地游学,他到了大菩提寺,这是佛陀顿悟的地方,是信徒们向往的圣殿,他在菩提树下打坐,双手合十,光照在他澄净的脸上,身临其境般地仿佛见到了佛陀,跟佛陀说话,那一刻,他的心里,可真激动和兴奋啊。
他一路往前,观遍天竺风物,沿着佛陀的行迹行走,寻找佛陀觉悟之道。他站在迷茫的大地上,但他的心,却根植在佛陀的极乐世界之中。
天竺游历,十数年讲经说法,他在这个佛学国度里赢得了很高的声望,无论普通贩夫走卒,还是位高权重之人,都对他心折不已,
公元639年,返回那烂陀寺,此时已经离开长安14年,他觉得时机成熟,归国的念头开始酝酿。然而,一场不期而至的辩经让他的计划搁浅。
公元641年,参加曲女城无遮大会,戒日帝国是当时天竺最强大的帝国,戒日王集合十八国国王,召开无遮大会,影响遍及全天竺。议法主题是大小乘佛法区别。这次激辩,玄奘傲视群雄脱颖而出,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他所秉持的那烂陀大乘佛法,也让众人信服,辩经之后,他声名达到辉煌的顶盛,传遍了全印度。胜利的狂欢荣耀、大家的拥戴赞美、当权者的最高礼遇,这些都不是玄奘所在意的。他所想的,不过是佛法传播,普渡众生,解除世人心中的苦难。
一切圆满之后,回国的议程被提上心头,离开就是为了回去,带着满腹佛学经纶回去,带着多年熏染的异国风物回去,他依稀寻找遥远的大唐王朝的方向,风送故国的气息到心头,他满含欣慰,我可以回去了,我要回去了,此情此感,念念不忘。
公元642年,玄奘离开印度,他谢绝了戒日王和鸠摩罗王的盛情挽留,毅然踏上了回国的征途,就像来时那样义无反顾。回程的路途同样艰辛,又是数年的时间。玄奘和一队僧侣重新走在了丝绸之路上,翻越帕米尔,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在公元644年的秋天在敦煌的佛像前匆匆一瞥之后,匆匆赶往帝国都城长安。
当他站在长安城的故土上时,已经是公元645年了,距离他决定离开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十九个春秋,风华正茂的青年玄奘已经变成了已近半百的风霜老者,他看着阔别多年的故国,那一刻情景沧桑感慨,热泪肆意爬满了他的脸,他想起将近二十年前冒着多重阻隔趁着夜色掩映出发的那个年轻人,我没有辜负你,我回来了,我带着使命最终回来了。
玄奘归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城,进城的队伍受到热烈欢迎,倾都罢市,万人空巷,从宽广壮丽的朱雀大街到弘福寺门口,排成了数十里的欢呼迎接的人群,盛况空前。长安人民撒花礼赞,恭贺敬仰这位学成归国的佛学大师。
玄奘从印度带回了大量典籍和佛教圣物,其中包括六百五十七部佛经,一百五十粒佛舍利,七尊珍贵的佛像。求学问佛的旅程已经走完,翻译经书成为余生的宿命。在皇帝的授意下,玄奘开始将近二十年的西域诸国见闻记录下来,他在安静的书房里认真回想起自己十九年丈量世界的脚步,一百三十八个国家的历史地理风土人情被浓缩在十二卷本的纸质载体上,凡目所履历一笔一笔据实记载,未敢一丝雕琢,虔诚地像最初走在求学问佛的无边世界那样。最终在公元 646年的7月,《大唐西域记》成书,唐太宗捧卷细读,如获至宝,大大嘉奖玄奘为历史作出的贡献。并且两年后在玉华宫,为玄奘翻译的圣经作序,这篇781个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高度评价了玄奘西行取经的壮举,也充分肯定了玄奘的佛经翻译事业。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至此一生,不枉辛苦。
玄奘的一生,波澜壮阔,奇异不凡,千年之后的我们读来仍然震撼。历史之间,他走在辽阔西行路上的身影,是天地间大写的人。满载荣誉,德彪千古,生前身后名,对玄奘而言,又有何足论,在踏上向世界发问的旅行之中,他已经完成天地间最美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