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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语)探索故宫阿富汗珍宝展背后的故事(8)陶瓷构筑的世界
(物语)探索故宫阿富汗珍宝展背后的故事(8)陶瓷构筑的世界
阿富汗展览在中国的进行到一个阶段,邵学成博士将会为你继续讲述展览背后的故事。越来越多的观众观看到了这些珍贵的文物、了解了出土遗址的简单情况。这一次邵博士将会带您学习此次文物中陶瓷的故事。
1.似乎是回到过去的黄粱一梦
6月16日那一天,离故宫的展览结束6月17日还有1天的时候,那天邵博士在那里讲解了一个下午,给一群小朋友还有很多提前约好的老师和同学们一一讲述。之后的邵博士自己又来来回回走了几遍,面对那些文物,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观众目光洗礼之后,他明白一个展览的帷幕徐徐的将会落下,文物将会告别故宫,将会暂别观众,走向哪里还不知道。
那天,他背对着夕阳散步走了很久,和着自己的影子亦步亦趋亦回头,用心中的不舍来和脚下的愈发沉重步履进行毫无仪式感的道别。邵博士内心清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结束的展览,道理虽然清楚,但是承认总很困难。因为人总是会遗忘的,但文物的力量就在于定格住过去的记忆和信息,保存住那些时间的碎片,在时光流逝后再任后人解读。
3个月前,不期而遇的阿富汗展览在2017年春季忽然冲进了中国文化人的生活,这些流浪的文物像幽灵一样在世界上飘荡着,带给世人不同的感受。在展厅现场,很多人都心怀愿望,希望将自己凝固在惊奇的这一刻。阿富汗展览为什么在文化界内如此受到欢迎的问题,解答起来并不难。因为在现代文化背景下,文化人和学者都愿意“向前走一步”,“向西走一步”去追溯属于我们文明的渊源,引领这个时代的风潮。
这些天阿富汗用自己过去的逝去的芳华,让人放下傲慢、狐疑和猜忌的本性,来享受古代阿富汗文明的芳华。很多学人认为也许是时候重估“战乱”的印象了,阿富汗历史上从古至今不缺乏战争故事、不缺乏眼泪、同样也不缺少失望,但最缺少的是国内学人关注和起码的研究。
而在这个三个月中,很多学人也努力的写一些记录性质的文章,争取用忠实的写作态度去打动更多人,知道不一定有效、无作用,但是希望通过努力有更多的观众来关注这个展览。或许乐观的想却又不得不悲观的承认,这个展览无法改变大多数人对于阿富汗的印象,但是即使如此,理解并不容易。
阿富汗珍宝在经历失而复得后,又从获得总统特令武装保护押运出阿富汗到现在,已经整整10年了。一个被认为“意识流”的国家和一个如此“意识流”的展览规划,发生什么事情,成为饭后谈资都不意外。流浪10年的文物,也正如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一般,或许终于结束告一段落。正如一位教授在展览现场感慨言,更换一种眼光观察,或许这个展览当代艺术界最有价值的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充满了那么多不确定性,对多个国家、不同的文化背景、博物馆体制提出发问,这是多么美妙又满是讽刺的作品,但这个艺术家主体也或许已经疲惫不堪。
(凤凰卫视的王鲁湘先生在展览现场)
2.一件罗马时期的印度陶器故事
在展厅中的贝格拉姆宝藏有1件陶瓷器物,一件鸟头人身的陶罐,一直孤独的伫立在那里,器型很有意思,其制作精良程度也让人感概古代匠人的用心和想像力。
关于其来源解读一直很有说辞,有印度说、西亚说,或许只是一个物像的概念,无法解释清楚。该件陶瓷器因为遗址中同时出土的海洋文明风格的玻璃器吸引了大部分目光,而被大家忽略。
或许,它是展览中最有故事的那一位。
在古希腊神话文学作品《奥德赛》中,描述满载特洛伊战争得胜归来奥德修斯(odysseus)带领的军队运兵船上,这些得胜凯旋英雄们尽管劳累疲惫,但归乡心切的他们,在旅途中乘风破浪急切归乡,在航路必经之路上遇到了一群塞壬(siren)女妖。据说这些鸟身人面的塞壬们,或者称作为拥有美女的头颅、鹰的身躯。她们常常引亢高歌,诱惑过往水手们发狂的将船撞向礁石,粉身碎骨后成为她们的盘中餐。
奥德修斯为避免悲剧出现,下令所有用蜡封住水手们的耳朵,让他们失聪至听闻不见这些诱惑至死的音乐歌声直到结束航程。奥德修斯自己也经历癫狂后自控,渐渐恢复理智,演绎了英雄渡过美人关的故事,才会开启新的航程,最终还家。
据说塞壬也因为勾引兵将们失败,而对自己的美貌和音乐蛊惑能力产生怀疑,从而羞愤自杀,这些珍惜的动物渐渐从此消失在人世间,也从神话中消失不见,渐渐成为艺术创作中的一种主题,任凭后人想像。
奥德修斯的10年征战和10年还乡故事,除了在一些希腊陶瓷器上和绘画上体现之外,后来神话主体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又衍生出了一部当代意识流的开山小说《尤利西斯》。小说讲述了6月16日这一天,主人公小人物在6月16日这一天内在都柏林街头游荡的生活以及自我反省。其实奥德修斯的拉丁语名字即为尤利西斯,Ulysses(作者乔伊斯,James Joyce),这部小说也成为意识流的开山之作,为了纪念这个作家和这本书,这个日子每年的6月16日也成为文学界的一个节日。
(6月9日,阿富汗艺术史家宫治昭教授在故宫讲解文物)
6月16日,邵博士离开故宫后,除去自己的散步,内心一直也有一些尤利西斯的人物在游荡着。寻找精神家园故事的意识流小说,在西方一直经久不衰的纪念着,因为重视这些毫无意义的作为,探寻体制下人性中的东西,是文学的重点。当然它的苦涩难读也如同阿富汗的这批文物的解读一样,里面这些故事是否会打动人们,但是的确是一个真正的现实。
展览中的这个陶器是不是讲述的这个故事,确凿程度没人知道,也有人说是后期起源于印度的佛教迦陵频迦鸟也与其有渊源。每次人们凝视很久,看着陶罐微微张开的口部,想去听到些什么,却只有听到的是沉默,沉默是可以听到的,它或许还有其他的故事。
3.陶瓷物语,火与泥土的歌曲
言归正传。
如果以陶瓷为视角切入这次展览,我们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法罗尔丘地和蒂拉丘地两个遗址,都没有出土陶瓷器物。特别是蒂拉丘地墓葬里面,尽管出土了轰动全球的大量黄金饰品,也出土了少量的钱币、象牙和青铜器等,但是唯独没有陶瓷器的影子,这也反映了少数民族独特的丧葬文化和生死价值观念。
(阿伊哈努姆出土的陶质建筑构件)
阿富汗展览中陶瓷器的故事,也会揭开阿富汗陶瓷中的文化交流因素,或许阿富汗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被拖入更大的悲剧。
希腊化遗址阿伊哈努姆城市考古中出土了数量众多的陶片和陶瓷器,在建筑中也有很多烧制的砖坯、陶质建筑构件出现,这些都说明了当时的城市建筑和工艺美术中对于陶瓷的依赖使用,另一个侧面上也是希腊文明适应东方的一个见证。
这些聚落遗迹中居民所使用的陶瓷器等日常用品的样貌也是理解这个时代所不可欠缺的资料,这些日常用品构成那个时代的物质文化资料的组成部分。
(阿伊哈努姆出土的陶器)
我们在中亚地区的考古成果中可以观察出都市遗址出土的土陶器类型和寺院宗教生活使用的土陶器物基本的组合类型没有什么差异,基本是属于同一类型系列。这种印象也正如我们对于中亚的宗教和人种的感觉一样,普通人无法准确说出几个斯坦国的具体位置,陌生中却又觉得雷同。
在阿富汗早期考古中,考古学家在巴尔赫、哈达、巴米扬一带很少对古代集落遗址进行发掘,更多的是关注宗教遗物丰富的寺院遗址,这些都是受到艺术史影响很大,寻找精美器物成为当时关注焦点,因为这样会获得更多的媒体关注和大众支持。因为在流行文化潮流侵蚀的社会,没人会对一堆破铜烂铁和碎瓷片感兴趣。
(阿伊哈努姆出土的贴塑陶器)
所以鉴于这些原因,考古学家对于这一地区大范围的集落遗址地层学上依据发掘所出土的土陶器物样式没有建立标准的组合顺序,也没有依据出土土陶器物建立相对可以判定年代的地方编年体系。
总之,这个地区的考古类型学有些混乱。
(现在阿富汗研习传统陶艺的学徒)
在考虑一个宗教遗址的整体历史时,只有从宗教遗址出土的土陶器与周围地区土陶器进行对比,从地层学和类型学上进行综合考虑,才能构建起对这个宗教寺院的准确编年,而陶瓷碎片会能提供准确的信息,这是考古学的基本态度。
如果没有这个意识,那么单独从宗教美术造像和建筑来进行考虑地区历史文化,无异于只用沙子来修筑楼阁。
4.学人眼中的城市建造技术中陶器
葛乐耐教授、宫治昭教授结束中国的讲学回家后,继续自己的学问人生。在中国的短期讲学中看到学人对国外丝绸之路研究的热情后,陆续寄来一些阿伊哈努姆考古旧照片,帮助国内学人继续研究。从这些图片上可以欣赏到上世纪70年代的阿富汗风景,也可以通过图像去感知想像当时的一些考古发掘信息。
在这座希腊化都市内外都建有各种各样的神殿,城内有最大的神殿宙斯神像,其样式也有一些琐罗亚斯德教的风格,也可以看到希腊化的建筑样式和波斯建筑样式。建筑材料中很多砖瓦都是使用当地泥土烧制而成,就地取材讲究适用性,这些都是属于陶瓷范畴的一种。一些日干和烧制的方砖被使用,这些方砖的一般都有固定尺寸样式。
这些年,我们通过阿富汗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当你认识到身体在人生道路上游荡,心灵也会在意识中追波逐浪走什么道路、过什么样的人生也是自己信念的表达的时候,你是否也如陶器一般最初在泥水里柔弱,经过火焰的燃烧炙烤而变的硬脆而不弯折呢。
在考古学家眼中陶器器物边缘和把手,以及表面处理和装饰是最能体现出“文化选择”的部分,这也正如人们在生活工作中的态度立场选择和服装表情一般,也都是存在自我认同和选择。 其实制作陶瓷即从选择黏土开始就存在文化选择,例如陶坯在晾干时需要风干掉陶坯的水分、选择晾晒地点、选择那些避免气温迅速上升而会使得陶瓷胎体干裂的地方,这些都是一些经验,这些也都是有经验的陶工们正常生活活动,因为不加思考的陶瓷是不可能无意识的创造,我们可以看到阿富汗的这批陶工们的继承与改变。因为即使是背井离乡的希腊人也会继续自己的惯性,去适应当地的材料和其特性。
另一方面,烧制过程允许文化选择有更多的表达方式,是使用明火烧造还是穴式炉窑。在陶瓷制作过程中,成形因素与陶工所在集体有密切关联,在烧制过程中,经济因素和个人决策更为明显,这可能是因为烧制过程更具有公共性质,陶工们似乎经常遵循当地固有的做法,即便是他们知道别的做法。这些都是我们研究古代阿富汗人的证据,因为这些证据微弱、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们悄悄改变着自我,等待去发现。
对于陶瓷研究的重视是阿富汗研究领域扩展的必然倾向,因此,在该地域的历史时代中,从希腊石器的装饰图案转移到贵霜时代的陶瓷器,特别时贵霜时期以后持续到伊斯兰的考古学研究,必须从通常象征“文明十字路”的美术品研究中进一步接近所有物质遗存事实基础的原态,扩展到并没有太多美术表现的、从考古学文化上抽离出物质遗存的要素和性质。
这种倾向是最近这些年被关注的重点,但是在以往的发掘报告书中,土陶器和石器等遗物都很少被报告记载,因此给研究带来很多困难,但这确实走向深层研究的必经之路。
5.改变与思考
阿富汗展览在中国已经悄悄的在改变着学人们的思考模样,我们感受到历史上曾距离我们一步之遥的希腊、罗马,那个西方文明的代表在阿富汗究竟是什么模样,曾经距离我们这么近。让我们从过去太过于追寻中国作家和刀笔吏的眼光——从长安遥望西域和汉唐帝国的行省,开始变为从周边的世界、以及那些生活在周边的帝国广袤大地上和异域他乡的视角来反观、审视中国自身。这些视角包括流浪的游牧民族、反叛者或者野心勃勃的希腊后人、精明而又辛苦的商人等。
人们对于古物和匠心的热爱,时不时会在观看展览中,随着惊讶而满溢而出,一些真挚的情感,即使不是激烈的、悲切的,也不会被时间掩埋。
面对这些古代的有故事环绕的文物,何为真实? 在故宫人潮褪去后渐渐消失的关注,都是记忆的叹息吗?
近些年的中亚和西亚已经向人们证明了世界可以糟糕到什么程度,毁灭文物、难民潮、恐怖袭击,都在挑战善良人们的心理承受底线。远离混乱地区当然可以给我们某种自以为是的安全感,但这不是解决方案,因为没有终极的逃避。而且,现实一再向国人证明,独善其身有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通向失望。或许更好的方案就是了解其复杂性,阿富汗珍宝展—这个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或称为边缘地区),它们文明的双面性和双刃剑,或许是我们了解文化共融中不愿意正视,但实际上对个体而言是生死攸关,牵扯人性阴暗面,关注并且发声,就是最好的帮助。
展览内外,红墙之隔,想去为这个展览和阿富汗这个国家做些事情的人越来越多,但时代的风暴过于强烈,在这个不断变迁的时代,保持一颗素心,保持一份永不改变的爱,还需要很多勇气,谁会对这个地区保持持之以恒的关切呢。 人生选择的每一刻都会重温过去想过什么,希望人们有时间会想想阿富汗,这个美丽世界的孤儿。或也许其实每个人自己的生活此刻正在命运的道路上闪烁不停,如浮在水波上的光亮,没有具体的形状,却也在折射出别人的光。
很多人都梦想回到古代阿富汗那片土地,好像这些文物一直在目击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过去没有真正逝去,未来也在混沌中到来。我们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文物展览的一个意义。在古代文物面前也忽然感觉到自己一不坚强二没有独立心,不外乎硬被现实推向前去罢了。在6月16日那一天,故宫阿富汗展览闭幕前一天,一位朋友在阿富汗也度过了不寻常的一天,也算是另外一种纪念。
学人简介
刘拓,北京大学考古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旧石器时代考古,曾两次深入阿富汗做实地调查。在多次沟通后,得知中国学人竟无一人前往阿富汗展览中贝格拉姆这一遗址踏查的事实后,刘拓横心弥补这一遗憾,于是制定严肃周密的踏查计划。这次在故宫展览期间毅然孤身一人深入动乱中的阿富汗,踏查了贝格拉姆、巴尔赫、喀布尔、赫拉特、坎大哈、贾姆宣礼塔、加茲尼等大部分考古遗址。历经周折,在军管区拍摄下贝格拉姆遗址的珍贵景象,并且对地面散布的陶瓷碎片进行研究。
(刘拓的旅行日记)
“要在古代文明遗址上留下吾国学人的足迹!我不在乎别人说我做了什么,只有我最清楚自己付出了什么。”刘拓为人低调谦和,多次拒绝媒体报道采访,只想安心做事,将梦想一一付诸实施。刘拓希望通过自己此次的考察行动,为国内学界研究提供一手影像资料,鼓舞更多人保持对阿富汗的研究关注。
(刘拓拍摄的贝格拉姆遗址现状风景)
后记:刘拓回京那天,北京下着大雨,我们冒着雨水再次见面。很多时候因为时间忙,我们见面都很匆匆。从第一次见面,刘拓就一直鼓励支持我,给我很多帮助和指教,让我受益匪浅。
那天晚上夜色很黑,一直下着雨,房子里寂然无声,透过一扇学生宿舍破窗户,我听见雨水砸在地面上,粗暴而连续不断的雨水像在冲刷着地球在转动,似乎可以听见地球旋转的声音。我还在担心着展览文物之后的命运,远处某盏灯或亮着灯火的窗户在刘拓的电脑屏幕上闪动。我很感激、我几乎迫切想看到所有的一切。
这次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展示了贝格拉姆的图片,讲述他惊心动魄的探险故事。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实地的照片,我所有的知觉好像都渴望把自己遮掩起来、释放自己的情绪,我紧紧合起双掌托起脸颊,身体都在颤抖,我喃喃地说:“哦,了不起!哦,太棒了!”说了好多次。
外面的雨水一直下着,刘拓一直提醒我早点回家,可是我想再多听听,北京的雨已经见怪不怪了,一直磨蹭到凌晨才走,我从内心感谢他,这个为大学争荣誉,为民族树雄风的寻梦青年人。
作者简介:邵学成,中国人民大学佛教艺术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中央美术学院文化遗产与美术考古博士(2016),曾任UCLA中国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2014-2015)。博士论文是中文世界中第一篇关于阿富汗考古学艺术史和巴米扬佛教美术研究史的博士论文(指导教师:李军教授),其也是首次实地考察阿富汗和巴米扬遗址的研究人员之一(2017)。长期关注研究阿富汗和丝绸之路宗教考古美术,调查大部分收藏阿富汗文物的博物馆。近期将会在阿富汗展览期间为大家介绍撰写相关的基础研究文章,举办一些公益讲座和其他宣传活动,同时关于其他的展览介绍也在慢慢撰写。
文章图文主要来源于DAFA,Kabul National Museum,NHK,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何平、刘拓、蒋瑞霞等机构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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